李總管這句話說得我后脊骨發(fā)涼。我轉(zhuǎn)過景仁宮前佇立不倒的漢玉華表,邁過高高的朱紅門檻,進入了那間熟悉的宮室。
大半年沒見,珍小主瘦了不少。她穿著一件青綢子旗袍,梳著兩把頭上不戴穗子,普通的平底緞鞋。這一身素雅的衣裳,配上因為消瘦而更具韻致的臉,在檸黃色的燈下,顯出她她的身姿曼妙,氣質(zhì)如蘭。
她只是那樣靜靜地坐在那里,不復(fù)有當(dāng)時那擋不住的青春豪氣。她神情幽怨地背光坐在一張硬木椅子上,面前的青磚地上空空如也。我記得,那里原本放著一架風(fēng)琴。
珍小主似乎察覺到我的進入,微微的一凝神,她用那雙依然清澈如水的美目望著我,先是有些茫然,然后隨即認出我來,她的眼中熱切期盼:“小車子!”她努力克制著,聲音卻因為激動而顫抖起來:“皇上……是不是皇上讓你來看我的?”
“是!小主兒,皇上讓我問您現(xiàn)在有哪些把柄落在太后那里了?”
“小車子,皇上原本已經(jīng)把罪證給燒了,可是我身邊出了坐探,居然又抄了一份送去園子里給太后!小車子……替我告訴皇上,說我對不起他?!也辉撡u官鬻爵……不該私收賄賂的!可是……我這樣做也有苦衷?。∧锛姨眯植粻帤?,經(jīng)常需要我貼補……上次王欽臣向我索賄,我以為宮里頭只有他一人如此大膽,誰知道宮里到處是這樣的人……小車子……你是知道的,我平時不知節(jié)儉,娘家陪嫁來的東西全部當(dāng)完,可還是不夠填補他們這些無底洞!我恨他們,不想把錢給他們,可他們上太后那里告我黑狀,太后就想方設(shè)法不讓我見皇上,皇上……皇上是我的命啊……”
她不覺傷情,嚶嚶地哭起來,哭到傷心的時候,把臉埋進手帕里,索性痛哭起來。
我慚愧不已,因為當(dāng)初無意間一句要她“吃皇上”的話,卻將純潔無瑕的她引上了邪路。此刻,唯有溫言安慰一下她受傷的心靈了。
我道:“小主兒別傷心,皇上明兒去園子里,一定會為你求情的!”
豈料珍妃聽了我的話,居然著急起來,“不!千萬別求情!這事牽連了很多人,對兒楊、高萬枝、文瀾亭他們幾個被關(guān)進慎行司,今早又加上了好多人,太后正在氣頭上,依她的性子,要是這會兒求情,只怕連累的人更多!”
我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但是珍主兒接下來說了一句話,讓我又燃起了希望。
“太后一早放出話來,說戴安已經(jīng)被抓回來了,但是我知道,太后這是在放假消息。那本賬本到了太后手上,我就覺得苗頭不對,讓高總管傳信出去,叫戴安遠遠地避著。想不到為了這事連累了高總管?!?p> 珍妃的睫毛上掛著淚珠,輕輕抽泣著,走近我,她的手冰冷,使勁把一張紙條塞進我的手中,“快,郭小哥,就是你了。你可以出宮,去告訴小戴,讓他快跑,能跑多遠跑多遠!這紙上,有一處偏僻的寺院,我沒進宮的時候,我額娘因為求子帶著我們姐妹倆去過一趟。你快去……快……能救一個……”
“你救不了他了!”我們背后冷不防地出現(xiàn)了花盆底的噠噠聲,隨之出現(xiàn)在我倆身后的,是快步進門的皇后靜芬。
皇后還是那個樣,馬臉長身,身體消瘦,微微駝背。
“李總管到!”我一聽就是崔二總管的聲音,尖利刺耳,就像陰霾天里,驀地打了個悶雷。
李蓮英在一大群人的簇擁下進入景仁宮。從人當(dāng)中,有好幾個滿洲侍衛(wèi)押著遍體鱗傷的戴安。
“李總管。”珍妃冷冷地喊了一聲,隨即不卑不亢的行禮,“臣妾他他拉氏參見皇后,愿娘娘萬福金安?!?p> 皇后往日勉強維持的賢德假象此刻蕩然無存,她揮手,眾侍衛(wèi)將戴安推倒在地??蓱z的戴安雙手反綁,一身鮮血淋漓,原本年輕帥氣的臉上,一道長長的黑紅色的傷疤,依然在滲著血,襯著他因為失血過多而蒼白如死的臉,實在令我觸目驚心!
“本宮請得太后懿旨,在宮外行妖術(shù)攝人魂魄的戴太監(jiān),立即‘貼加官’處死,免傷皇家體統(tǒng)!”
戴安眼中是無盡的不甘,但是他依然毫無奴氣,沉著聲音對小主說道:“謝謝小主,您到最后還想救我。進來的時候,小的聽著呢。小的到了那邊,再幫您求求神仙……”
戴安被拉了下去,珍妃淚眼模糊,視線一直隨著他走出很遠。我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握成了拳,在眾人不注意的間隙,我望向戴安被帶走的方向,眼中似要冒出火來!
“娘娘,抄到了?!贝薅偣茈p手拿著兩大疊照片,皇后接過其中一摞,仔細翻閱。臉上的表情妒意十足,好像是一大片枯死的荒草地,只要一絲火星,就能引發(fā)特大火災(zāi)!
她看向另一疊照片,不解道:“這一疊為何不呈上?”
“奴才也為難。這些是‘龍照’。”
“糊涂,太后的話:‘凡有濺人,一律過火成灰!燒!”
崔二總管大聲道:“喳!”然后轉(zhuǎn)向一旁的王欽臣,“欽臣,還不快去辦!”
王欽臣響亮地應(yīng)了一聲,拿過照片,示威似的看著梨花帶雨的珍妃,隨即出門,景仁宮外的院子里,煙霧繚繞,烈焰熊熊。
景仁宮院中的火堆還在呲呲的燃燒,時而嗶嗶啵啵的聲響打亂了深夜的寧靜?;鸲雅赃呅聛淼膶m女太監(jiān)們跪了一地。
屋子里,皇后對著失勢的珍貴人厲聲發(fā)問:“你在內(nèi)廷不知警醒,迷惑圣上,為魯伯陽、裕寬、聯(lián)元、玉銘等人謀取官職,這事可是有的?”
“呵呵……是我做的……可我怎么敢?我知道祖宗的規(guī)矩,可是,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首先壞了規(guī)矩的正是你的姑母太后!太后沒有罪,我哪里來的罪!”
“你到今天還敢頂嘴!”皇后氣急敗壞,戴著金護甲的手,正欲扇上珍主兒的臉。
“皇上愛我,他愿意為我辦事!你有什么資格打我?!”珍妃毫不示弱,一把抓住皇后的手,甩了出去,“有本事,你也賣一個官職出去!”
皇后暴怒,但又無可奈何,強壓著怒火,對著她的情敵,嘶啞地扔下一句:“你等著!”
她回頭招呼崔二總管,和一群從人,烏泱泱地離開了景仁宮。
崔二總管很快折回來,看見剛剛站起的我,馬上朗聲說道:“把這個假冒太監(jiān)的郭進寶給我抓起來!”
我知道,我是要遭殃了。我自從接受了崔玉貴的“密令”以來,一向置若罔聞,從不理會,沒給總管大人提供任何立功的機會。我想這次他終于逮到報復(fù)的機會了。
可是我又想錯了。這一次是和我剛剛認識而且毫無交情的那個的老年太監(jiān)救了我。對于他,我只是從載湉那里知道他叫王商。
崔玉貴宣布把我?guī)ё咧巫飼r,珍小主在宮中罵不絕口,但是崔玉貴極其囂張,完全不理會她。
我則心如死灰地被人架住,拖離了景仁宮。我離宮的時候,天已蒙蒙亮,東方現(xiàn)出魚肚白。我用這雙原本不屬于我的眸子望向啟明星出現(xiàn)的方向。啟明星,光亮一閃,一霎沒入層云之中。我的心,也隨之跌入了深谷。我想,我的穿越之旅,也許就要結(jié)束了。此刻我的心情,就像空中飄蕩的雨絲,一絲絲,湮沒在深秋微涼的風(fēng)里。
做夢也想不到,關(guān)鍵時刻,那個其貌不揚的老太監(jiān)王商,攔住崔玉貴,然后對他耳語幾句,崔玉貴臉色急變,對著我開始裝起孫子來。
“楊大人……楊大人,這您穿成這個樣子,所以我們誤會了……誤會誤會……真的是誤會……”
如此我因為傳信被抓,又因為這個陌生人的一句話被莫名其妙的放了。
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遍,我想我是應(yīng)該收斂一點了。事到如今,我心里極其感激載湉,不用說王商是他找來的。但是我也很感激王商,我倆以往不認識,他居然可以再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為我說話。
嘿嘿,看來我呂靖,真是有貴人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