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隨著一行人到達懷來縣衙。
太后穿戴整齊,重新又梳了旗人的兩把頭,戴了些珠翠發(fā)飾,雖大不如以往,但總算又變回我所熟悉的“姑母”太后老佛爺了。
經過兩年瀛臺的苦難和痛失愛妃的錐心之痛,歲月的滄桑已經明白無誤的寫在載湉的臉上,他此刻身著一件青色外褂,配上藍色綢衫,看得出來,里外都已換過,但是原本極秀氣的鳳眼,此時卻如一潭死水,靜得出奇,不見一絲微瀾。
這是西行之后,第一次“叫起”,所有大臣幾乎全部到場。
“為了防止洋人留京趁機再起戰(zhàn)端,我看,朝廷應該預備著議和了!”太后不緊不慢發(fā)話,仿佛這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她的眼望向群臣,“王文韶到了沒有?”
七老八十的老上級王大人連忙跪倒,“微臣王文韶已經趕到,恭請兩宮圣安!”
“嗯。王愛卿,印信全帶來沒有?”太后顯得很鄭重,看起來這是很重要的。
“回稟太后,京城全部印信,臣全都一并帶來了!”
“好,好!”太后很滿意,深深凹陷在眼眶里的單眼皮眼睛看看王文韶,又警覺地向側面看看沉默的載湉,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吳永來了沒有?”
吳大人早就候在那里了,行了禮,道一聲:“微臣懷來知縣吳永見駕,太后老佛爺萬歲、皇上萬歲!”
太后的眸子轉向載湉,問道:“皇帝有話沒有?”
載湉像個木頭人一樣,收斂起所有鋒芒,他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問了兩個不著調的問題,“外面安靜了嗎?今年的收成還好吧?”
吳大人不知該回答些啥?只是莫名其妙的扣頭答道:“回皇上,好。還好。”
退班的時候,我聽見退出的吳大人小聲嘟囔,“怎么回事,我見駕這是第三回,剛來的時候一回,沒說話;在客棧的時候,是這個話,現(xiàn)在當著這么多大臣,皇上又是這個話,皇上是不是對我有啥意見?。 ?p> 我和倫貝子是閑職,退的時候慢了一點就落后了,只聽見太后在大堂上大發(fā)雷霆,叱問道:“皇帝!你陰著個臉問這么兩句廢話,是什么意思?”
載湉倔強地瞟了太后一眼,跪了一個安,“親爸爸說了算。兒臣沒什么意思?!?p> 我看見,太后氣得臉都變了形,抽動著嘴角道:“回你的簽押房去,沒事別出來現(xiàn)眼!”
載湉道:“兒臣告退?!逼鹕硗鈳?,臨去,極復雜地朝我看了一眼。
我忽然明白了!載湉就是想告訴吳永等外地的大臣,不是他想問話,而是太后要他問話。這也是間接告訴在場的大臣,所有的政令只是太后的意思,與他沒有關系!
精明狠辣如太后,不可能不明白載湉的用心,然而這種小伎倆,只能賭一時之氣,又怎么能動搖太后的心意,改變載湉的處境呢?
由于吳永的款待周到,太后決定要在懷來附近多留幾天。這樣,出于偶然的機緣,我終于得以與“表弟”見上一面,細心籌謀下一步的行動了!
這日我和倫貝子正在差役們暫住的耳房里蒙頭大睡,忽然聽見有人敲門。倫貝子對我道:“表叔,那日咱倆在西貫的墻根邊打瞌睡,你翻身就壓在我身上,害得我只得朝里睡,結果被蚊子叮了二十多下。這回就你去開門吧!”
我則擺了長輩架子,睡意朦朧地回答他,“小賢侄,怎么跟你叔叔說話?”
溥倫對我索性撒起嬌來,“叔,侄兒想睡覺啊?!?p> 這下我心倒軟了,說道:“好,你表叔去開?。 ?p> 門外的人顯然不耐煩,敲門聲雖然很輕,但是節(jié)奏快了起來。
“大半夜的,您有啥事兒沒有?”我打開房門,看見一個太監(jiān)模樣的人站在門口,我氣不打一處來,語氣也有些急躁了。
“太后要見你,算不算事!”來人的語氣不帶半分感情,冷冰冰的帶著嗔怪,我頓時覺得渾身毛孔張開,那種感覺大大不妙。
按我的級別和“姑母”一向對我的態(tài)度,這個時候按常理不該來宣我,就算要宣我,也該是和我沾親帶故的李蓮英,或是此刻的第二紅人崔玉貴才對??!半夜三更,派個我不認識的太監(jiān)來宣召我,莫非是我以前做了什么事讓姑母抓到了把柄,此刻她又要“暗下殺手”不成?
本能的,我問道:“太后找我什么事?”
老太監(jiān)道:“別多說什么,有什么話進去跟太后說吧!”
我眼珠一轉,想著設法拖延一下,我道:“我進去和倫貝子……”
可是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那個老人打斷,他道:“誤不了事兒!跟我走吧!”
這個太監(jiān)六十余歲,臉皺得像核桃一樣,他拉著我從衙門旁邊的偏門進去,對懷來縣的侍衛(wèi)們道:“這個人是騾車夫,剛才出去解手,忘了腰牌,我只好帶他進來?!?p> 侍衛(wèi)不明就里,只說道:“車夫如今也算近侍,我們自然要放行的?!?p> 到這時候我終于明白,大半夜宣我的并不是太后,而是載湉那個夜貓子,他現(xiàn)在不好走出那個簽押房,只好叫手下秘密找我。這時候找我,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
哎,我只好大著膽子走這一遭了!
我穿著那身剛剛系上扣子的靛藍色短褂,下面配上一條米色長褲,正是逃難出宮時所穿的一身裝束。
當初我聽說連太后都換了裝,一心只想“隨大流兒”,誰知道一路上陰雨不斷,尤其是那場瓢潑雷雨,害得我的衣服是干了濕、濕了又焐干,雖說前幾天在延慶州的小院里籠上火烤干了衣褲,可是到現(xiàn)在俺的衣服還是青一塊、烏一塊,臟兮兮的慘不忍賭!
我們倆躡手躡腳來到簽押房外,我看見花格子木門虛掩著,從里頭透出清光來。
我心里正在自憐自艾,那個老太監(jiān)忽然發(fā)話,“涇德公爺,王總管還留在瀛臺的臨時值房里。他聽說萬歲爺移駕養(yǎng)心殿,就囑咐我一定要保護好主子!如今,是老爺子要宣你,萬歲爺也發(fā)了話,說進去在你,不進去也在你?!?p> 我朝那個人看了一眼,什么也沒有說,推開門,走了進去。
進去的一剎那我呆住了。
不算大的簽押房里頭飄滿紛亂的紙屑,載湉這個“夜貓子”手中還有一大捧,灑落的白紙上面好像畫著什么,墨跡斑斑,恰似一只只黑斑蝴蝶,折翅凌落一地。
我的目光看向載湉身上的著裝,非常奇怪的,他并沒有穿著白天那一身青色馬褂,而是依舊穿著我的那件泛黃的、又臟又舊的褂子,那樣的一件舊衣,配上他嶄新的藍色綢衫顯得格格不入!
飛落的“蝴蝶”中,載湉抬起他那雙秀美的眸子,卻不看我,只是看著慢慢落地的碎紙,他道:“小靖,我本想依靠吳永的。可惜他靠不?。 ?p> 我這時候看到自己腳邊,留著不少還沒剪碎的“烏龜圖”,終于明白了那些紙片的由來。
我知道,這么長日子以來,他沒有一天忘記他的“當年”,也沒有一天忘記他的仇恨。
我停了一瞬問他道:“皇上和吳大人打交道的日子淺,或許他是個忠臣呢?”
載湉輕輕搖了搖頭,目光中含著無限的惋惜和悲憫,他望向我,柔聲道:“我已經看錯了一次,惹了大禍,這一次,不會看錯!小靖,回京的事,要等等看了?!?p> 我有些著急,翻遍了自己可憐的歷史常識,我對吳永這個人還是找不到啥印象。我只得憑直覺說道:“吳大人千里迢迢來接駕,又送衣服、又送吃的,應該是忠心的,要不我去找找他……”
“你去了就是送死!”載湉語氣激烈,眼神絲毫不見恍惚,他的眼死死看定了我,問道:“那個吳永怎么知道第三乘轎子里坐的是皇后呢?表姐可并沒有撩簾子啊??梢娝诔杏腥酥更c!”
“那又怎么樣呢?也許吳大人心里,是忠于您的呢?”
“我看吳永這個人功利心極強,只是臉上不肯透露。我故意在朝上問他幾句廢話,就試出他的心來了?!?p> 我道:“恕小臣多言,也許是您太多疑了!”
“不會,一個人,眼睛是騙不了人的?!陛d湉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表哥,我很努力了,能騙過你嗎?”
我沉默了,載湉這種“韜光養(yǎng)晦”的辦法,也許可以騙過我,但是老謀深算的太后和那些各懷鬼胎的大臣,真的能給他糊弄過去?
頓了一頓,我想起他身上那件褂子來,勸他說:“出了關,天氣一天天涼下去,這件褂子實在太薄,而且……”
“我就愛穿它。我就穿它!”他的手搭上我的肩膀,“小靖!我還能像以前一樣,‘推’著你嗎?”
“小車子不倒盡管推!”久違的口頭禪再次出口,我有點后悔了,如今當年的舊人大多不在,連珍小主也不能陪在他的身邊,此刻的載湉,心中又是什么滋味!
“小靖!你怎么就當官了呢?”他的眼中淚光躍動,“那時候我身邊有連材、德貴、楊家兄弟還有戴安、小吳和小聶……還有……”
載湉語音哽咽,他的淚珠從腮邊順勢滑落,眼神也變得極度空茫,“如今,你干爹在瀛臺的值房里,也不知是生是死;你就在咫尺之地,可我就是見不著你;愛妃她……”
我知道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只有狠心打斷他,我說:“皇上!你看,她在天上,他們都在天上瞧著您呢!”
他俯下身子,半蹲著捂著臉啜泣起來。
我撿起一張剪得七零八落的“畫稿”,輕輕嘆道:“在瀛臺和玉瀾堂,您畫這個玩意兒,到現(xiàn)在您還畫它呢?”
載湉抬起頭,臉上的淚痕未干,他無力地對我說道:“我心中有恨,恨意太深,但我能恨誰呢?”
載湉的這個問題真是難倒了我,按說他應該恨太后,可是該死的禮教又不許他恨太后。這種情況下,既能讓他發(fā)泄怒火,又不致被世人詬病的人,顯而易見的,只能是袁世凱。
那天我是在那位公公的提醒下才離開簽押房的。后來我才知道這個老太監(jiān)老陸是王總管的把子兄弟。四十多年前,老陸想和宮女對食被王商勸阻了,兩人從此分道揚鑣。想不到后來崔二總管別有用心地安排老陸和王商一同去瀛臺,倒使得這兩位老哥就此和好。也算是老崔歪打正著,積了一件大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