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我回家的時候,心中的凄楚無以言說。但是媳婦兒和奶奶的欣喜卻出乎我的意料。
“阿寶!你去謝個恩怎么需要這么久!還一臉不高興!阿寶啊!”奶奶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你媳婦兒懷上了!你要當(dāng)?shù)?!?p> “???”我由悲轉(zhuǎn)喜,有些猝不及防,“敏兒,什么時候?”
“阿靖,我想可能是在蒲州……”
“哎呀!我要當(dāng)?shù)?!”我心頭一陣狂喜,這時候把封建禮儀什么的全拋到了爪哇國,我一把抱起蓮蕪,轉(zhuǎn)了一個圈,道:“咱有兒子啦,我要當(dāng)?shù)?!”我懷里抱著蓮蕪,一邊高聲嚷道:“榮全、奎山,通知府中上下,通通有賞!”
這一晚我很快樂??稍绞强鞓罚揖驮绞窍胍獛椭d湉讓他也開心一點!同時,擁有了幸福的我,也越來越矛盾,也許這一切都只是轉(zhuǎn)瞬即逝?我將來的命運,到底是怎樣的?
歡樂的我也無法徹底歡樂。但好在,找人進(jìn)去給載湉解悶的機會,很快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就在我獲賜花翎的十幾天以后,太后召我去儲秀宮說話。精明的太后,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腦后插戴的,正是小駒子的那根短翎子,于是,太后慵懶地問我:“涇德,這根翎子是怎么回事兒?”
我答道:“姑母忘了,這是侄臣小時候您賞的?!?p> 太后微笑,不緊不慢地接話道:“不忘舊恩是好的,可是在那些洋鬼子面前,還是要戴得規(guī)矩點!”
太后說著向李總管飛了個眼色,大舅子會意,高聲道:“果子該換種類了!”
果子是用來熏殿的,每天都有專人負(fù)責(zé)放好,今天想必太后聞膩了蜜瓜的香氣,想要換一種別的,所以大舅子只好再次費心重新擺放。
“蓮英啊,讓他們先等等。你先給我點個煙泡,我和你妹婿嘮嘮嗑兒。”
我此刻是與太后并坐在一個小桌的左右,在我之前的經(jīng)歷中,可從沒享受過這待遇!而且,我以前和澤爺聊天的時候,他告訴我,能享受這種待遇的人,除了以前的載湉,滿打滿算也只有老恭王爺和慶王他們幾個!
太后正色道:“我聽蓮英說李姐兒懷上了咱老葉赫家的種兒?”
蓮蕪有可能是在宮里陪太后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孕的,所以大舅子比我先知道一點也不奇怪!
我扭扭捏捏,臉上發(fā)燒,“是?!?p> “嗯?!碧蟮溃骸熬徒性律?,大名容我再想想?!?p> “謝姑母!”我站起身來,一揖到底,臉上這才帶上了真誠的微笑,太后不兇的時候,也只是個富家老太太而已!
但是,太后畢竟是太后!當(dāng)我的笑容還沒散去的時候,太后的臉已經(jīng)倏然陰冷下來,左邊嘴角輕輕的抽動,我見狀忙問道:“姑母又有什么不快的事,不妨說給涇德聽聽?”
太后發(fā)狠道:“皇帝偏偏又和德齡姐妹兩個走得近,昨兒個宣他來,趁我打個盹的功夫,揪著個‘洋詞兒’問東問西的,好好的孩子,沾著他就變壞!”
我釋然一笑,“我當(dāng)是什么呢?皇上也是閑聊嘛。姑母何必動氣——”
“姑母”板著個臉打斷我道:“你知道什么?我是怕他‘賊心不死’!”
我看準(zhǔn)了機會,上前湊近姑母,“如果姑母擔(dān)心,侄兒有個法子,臣知道皇上酷愛音律,不如派兩個樂師前往瀛臺,一來可以給皇上解悶,二來,讓皇上醉心于此,也好解了姑母的疑慮。”
姑母的面色稍霽,抽了一口“青條”,煙霧騰起,良久,對我說道:“涇德所言有理,那譚鑫培老板手下有兩個樂師,蓮英,是叫什么來著?”
“回太后,奴才記得,一個叫吳永明,綽號‘大鑼吳’,一個叫汪康年,字子良,是個鼓師,兼通京胡和嗩吶。”
“嗯!我聽說王公們都愛票戲,我的蓮英也知道不少嘛?!碧笳f著,轉(zhuǎn)眸看看李蓮英,又看看我,說:“涇德呀,就命這兩個人,趕明兒譚老板來的時候,讓他倆進(jìn)瀛臺吧!”
大舅子李蓮英這些天最關(guān)心的是懷塔布大人留下的空缺,不管他心里多么焦急,太后還是沒有找我“補缺”的意思,內(nèi)務(wù)府現(xiàn)在依舊群龍無首,由于我爵位最高(其他大臣大多只是包衣出身,剩下的是大舅子手下太監(jiān)和滿漢兼有的蘇拉),所以,現(xiàn)在內(nèi)務(wù)府實際管事的人是我。更重要的是,我的孩子還沒出生,太后就給賜了乳名,看來現(xiàn)在我還暫時安全。
由于譚鑫培老板經(jīng)常進(jìn)宮演戲,他的樂師汪康年、吳永明也總是一并從宮外宣進(jìn)來。每到這個時候,載湉總是要宣他們進(jìn)瀛臺去“教習(xí)”,我也一并親自承擔(dān)下去送鑼鼓的差事。
這次進(jìn)入涵元殿是最順利的一次。所有人對我都和顏悅色,載湉穿著水藍(lán)色長袖單袍,黑底子團花馬夾,站在幾株嫩柳之側(cè),眼中似有期待之意。但是,和我目光相觸的時候,他的期盼的目光又迅速地隱了下去。他的臉色凝重,但看氣色好像緩過一些。
我知道,瀛臺四周的臨時值房里,肯定有很多眼睛在暗處窺伺,但是現(xiàn)在我才不管這些呢,反正我剛賞戴了花翎,現(xiàn)在算是“姑母”跟前的半個“紅人兒”。
架設(shè)鑼鼓并不費工夫,不一會兒就好了。
“大人——”當(dāng)著小葛他們的面,載湉頭一次這樣喚我,我覺得非常奇怪,按理他應(yīng)該直呼我的名字“涇德”,或是叫我一聲“愛卿”才對啊。
“大人,請您稟告親爸爸,就說兒臣喜歡這鐘鼓之音,此生已經(jīng)別無他求?!陛d湉說著,將一雙秀目望向遠(yuǎn)處茫茫水域,那里水鳥翩翩游弋,時而發(fā)出輕輕呢喃,載湉就這樣陶醉地望了一眼,輕輕說道:“兩位師傅就要來了?!?p> 不久以后,我去澤爺府上聽?wèi)虻臅r候,無意中結(jié)識了私自離開譚老板,去王公府上接“私活兒”的“大鑼吳”吳永明,三杯兩盞之下,吳先生說起載湉的幾件軼事。在他繪聲繪色的講述之下,我眼前出現(xiàn)了這么一幅圖景。
原來載湉雖然被關(guān)了這么久,但是“摳門”的脾性卻依然如故。吳永明家里不寬裕,原想進(jìn)宮討幾個賞貼補一下家用,誰知道載湉卻閉口不提賞賜的事兒。吳先生無奈,只得向“表弟”暗示一下這件事,“皇上,小的家里已經(jīng)沒米揭不開鍋了。再這樣下去,小的得把這鑼拿去當(dāng)鋪當(dāng)?shù)簟?p> “吳先生慢點,您說‘當(dāng)鋪’是什么地方?”
“……”吳先生一愣,但又不敢質(zhì)疑什么,又畢恭畢敬說道:“回稟圣上,這個當(dāng)鋪就是,您把……呃、打個比方說您把自個兒的東西拿到里頭,跟里頭換點錢使,然后等您有了銀子,還可以贖回來。”
“哦。要是沒銀子呢……”載湉很著急,一把搶過了這面鑼,“吳先生,您別拿到當(dāng)鋪去!這面鑼留給我‘練功’。這樣吧,這件衣服歸你,帶出去吧!”
吳先生穿著載湉的那件團花的馬夾,笑得十分歡暢,“這位‘摳門’的老爺子!他這件馬甲上面的扣子是金的,已經(jīng)夠他打好幾回賞了!”
我問道:“那么,汪子良呢?”
吳永明興致上來,就在席間翹起一個大拇指,道:“老爺子是個打鼓的好手!打鼓不用看‘公尺譜’,還一學(xué)就會!他對汪康年比對我大方!”吳先生一臉不服氣,“老爺子把自個兒的鼓槌送給子良使呢!”
不就一個鼓槌嘛,想不到如此微不足道的惠贈,也會成為吳先生心中隱藏的遺憾。
然而,載湉那天為什么要叫我大人呢?他為什么要讓我轉(zhuǎn)達(dá)他已經(jīng)“別無所求”?難道,太后的淫威,真的已經(jīng)動搖了他的心意?
心里帶著這樣的疑問,我畢竟沒有把載湉的這些話告訴太后和大舅子。我只希望,閑居避世的載湉,可以在涵元水閣上享受他所喜歡的清凈,避開外面的那些兇險的暗流和爭斗。
然而我費心為載湉帶來的安慰,卻并沒能持續(xù)多長時間。今天我得知譚老板已經(jīng)來了,可是瀛臺卻毫無動靜,正在詫異間,卻是李順安前來傳旨。
李爺帶來的諭旨讓我萬分沮喪,原來太后很快就醒過味來,吩咐從今往后,瀛臺要用鑼鼓等物,需要先向太后請旨,而且,更為陰毒的事,太后吩咐從今以后,到瀛臺的人在載湉面前一律不準(zhǔn)說話!
太后的管制,果然是越來越嚴(yán)苛了!越是這樣,我就越是要和“姑母”對著干!而屬于我的機會,就在春盡夏至的時候,出現(xiàn)了。
初夏來臨,草長鶯飛,太后帶著靜芬皇后等一眾宮眷一同前往“園中辦事”,照例,因為我現(xiàn)在的品階不夠,是不用前去園子里“辦事”的??墒牵苍S是看在“侄孫”的份上,太后再一次召見了我和蓮蕪,還破例讓敏兒穿上了旗裝。
我到的時候,站在大臣的隊列中,看見絢麗的淡金色晨曦里,載湉跪在園外綿長的宮道邊,迎接太后的華美異常的八人大轎,金色鍍上了他單薄的身子,然而由我的角度,卻只能看見他長長的睫毛遮住了那雙鳳目。
這個時候我忽然冒出一種想法,想要借給載湉一雙翅膀,讓他乘風(fēng)飛去,不用再受太后的傷害!
“辦事”很快就結(jié)束了,載湉也按慣例,遷入玉瀾堂,閉門不出。
而今天我和蓮蕪到這兒的主要目的,其實是陪太后看容齡姑娘跳舞。
容齡姑娘長相原稱得上清麗二字,穿上了刻板的旗裝,卻少了原有的靈動之美。好在“姑母”是個“懂藝術(shù)”的人,此時讓容齡穿上了一身石榴紅繡花的長裙作為舞衣,而落落大方的容齡,也在我們一群人的注視下,展示了西方舞蹈。
容齡的舞姿就像三月榴花盛放,又像一只彩羽的鳳凰翱翔在天地之間。一切都很美,可是園中德和園大戲臺的布景——一方杏黃色的繡桃花的“守舊”,卻和她的舞蹈顯得格格不入。
太后眼中光芒流轉(zhuǎn),轉(zhuǎn)眸對我說道:“涇德,你看洋人的舞到底是不是好東西?”
我垂下眸子,仔細(xì)一想,回答道:“以侄臣看來,這舞看看是好的,若沉湎其中,則易于誤事。”
我說這話的時候,余光瞥見太后身側(cè)的大舅子,大舅子眼中露出莫名的欣喜,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太后聽了我這句話,倒是十分的平靜,過了許久,她慵懶地向李蓮英吩咐:“蓮英啊,你讓內(nèi)務(wù)府的人把珍妃留下的風(fēng)琴從庫里拿出來,送到玉瀾堂吧?!?p> 我大舅子的眼神無比復(fù)雜地朝我看了一眼,遵旨去辦了。我心里暗自慶幸,不動聲色地,我又幫了“表弟”一回。
到今天為止,我和德齡、容齡姐妹兩個還算不上“熟識”,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與德齡姑娘的相識,居然是因為載湉的緣故。
這日看完了舞蹈,太后臉上堆著笑對我說:“涇德,過一陣子,你就要跟著倫貝子去見那些洋鬼子了,這些日子,你需日日進(jìn)園子,向德齡她們學(xué)學(xué)洋人的禮儀,免得到時候出洋相!”
這也是姑母的一番美意,我不便推辭,臉上掛了微笑忙行了一個禮,朗聲謝恩。
我謝恩的聲音未落,太后又發(fā)慈心,對李總管說:“如今我大清和洋人的交往多了,皇帝以前學(xué)的那些個洋話恐怕不夠使了。在洋人面前我們也要有個體統(tǒng),這樣吧,你去傳旨德齡,要她每天去玉瀾堂教皇帝兩個時辰的洋書。”
太后的一句話,德齡姑娘就得以去到玉瀾堂,我想,這樣一來,載湉想必不會那么寂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