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fēng)驟雨送走了這個多感的夏天,很快秋天來了,天漸漸地涼了下來。蓮蕪的身體恢復(fù)康健,令我欣慰不已。老陳傷愈之后,就沒再來過我府上??墒翘煊胁粶y風(fēng)云,也許是天氣的變化太大,奶奶很快病倒了。
倔強(qiáng)的奶奶一直都不肯說出自己身體不舒服的事,粗心的我們兩個只知顧著兩個小崽子,完全沒有顧及到老人家已經(jīng)97歲。直到那天,蓮蕪抱著月生去佛堂看她,卻發(fā)現(xiàn)老太太暈倒在佛龕前。
因為前些天聽載湉說起陳太醫(yī)的事,我對老陳的醫(yī)術(shù)也有了些質(zhì)疑。不說王商干爹一直對我疼愛有加,而且干奶奶更是我在異時空最親的人之一!馬虎不得!呂用賓先生雖然與我熟識,可他也是大內(nèi)御醫(yī),輕易不肯露面;權(quán)衡之下,我找來了前門的馬郎中。
“老人家的身體底子好,可再好也架不住這個年歲?。±咸罱嬍吃鯓??”馬大夫仔細(xì)地在奶奶枕畔放上靈芝仙鹿紋的白瓷藥枕,手輕輕地按在奶奶腕上,他慢慢抬起眼皮,穩(wěn)重地說道:“勞煩太夫人微露一露金面?!?p> 我忙看了蓮蕪一眼,正要和她一起撩開帳子,蓮蕪卻示意我由她來就行了。一番問診之后,我鄭重地邀請馬大夫在花廳小坐。
剛剛回家不久的小福子乖覺地替馬先生拎著他的雜木藥箱。
落座之后,我問道:“先生,我家祖母一向硬朗,但這回的病不知是怎么起的?”
馬先生道:“大人有所不知,依敝人行醫(yī)的經(jīng)驗……”馬先生忽然沉吟不語,內(nèi)雙的大眼睛精光閃動,“是飲食不當(dāng),加之勞累過度,損傷肝脾,年將百歲的老太太,這也是難免的?!?p> 我恭敬地說:“如此先生請開方子吧?!?p> 馬大夫卻不急著動筆,他眨巴了一下那雙內(nèi)雙的亮眼,臉上忽然現(xiàn)出疑慮之色,“我也說不好,但從脈相上看,太夫人的病是大補(bǔ)過旺造成的。在下醫(yī)道淺薄,我給您留個方子,您可以請別的太醫(yī)再看一看?!?p> 馬先生筆走龍蛇寫了一張藥方,接著慢慢站起,打了拱就要離去。此刻,我的腦子飛轉(zhuǎn),忽然想起了陳太醫(yī)煲好了留給蓮蕪的藥膳!
這樣想著,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了,我喚過身邊的小福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吩咐:“阿福,快快去奶奶房里,或者再到別處找找……”
我忍住起伏的心潮,止住馬先生,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依舊恭恭敬敬叫他“太醫(yī)”,我拉著他的衣角,急切地挽留他道:“馬太醫(yī),請您用茶稍待!”
不一會兒,蓮蕪和阿福都來了,端來了奶奶藏在牀下的一碗五谷粥。粥放上小桌的時候,還帶著紅棗的冷香。
“馬太醫(yī)!”我喊道:“您看!”
馬太醫(yī)的臉色嚴(yán)肅起來,沉吟道:“就是它的緣故?!苯又R太醫(yī)道:“這是給產(chǎn)婦補(bǔ)身用的?難怪了,老太太吃了這個,里面放了西洋參,補(bǔ)過頭了!”
馬先生說著,眼中有些得意的神色,朗聲道:“先用這個方子,還好救治及時!您請放寬心,半天就能醒過來?!?p> 我送走了馬先生,一腔子沒來由的怒火涌上心頭。雖說是奶奶吃錯了東西,可是原本滋補(bǔ)的藥膳卻給老人家?guī)聿贿m,總是老陳的差錯!意氣用事的我?guī)еw榮全、何奎山等一干精壯漢子,再次跑到陳府。
憤怒的我得到的回答是皇上病情加重,陳太醫(yī)從此要常駐宮中,半個月才能回家一次!
窩著一肚子火,我漫無目的地站在陳府華貴的朱紅門前,細(xì)雨浸潤了褐色門釘上的斑斑銹跡,把門前的白石門花染成微微的黛青色。
我忽然覺得心里十分迷茫,氣沖沖地領(lǐng)著人來理論,卻吃了個閉門羹。一下子,我竟然悲觀地發(fā)現(xiàn)這偌大的大清,可能根本就沒有說理的地方!就連萬乘至尊的載湉,也和我一樣,生活在這見不得光的鬼蜮世界里!
回到家的我守著干奶奶,奶奶仍然在她的青色土布帳子里昏睡著,那是她從老家?guī)淼?,從我搬家的時候起就在了,她一直不肯換一頂。奶奶一向節(jié)儉到了摳門的程度,我吩咐小丫頭把藥膳處理掉,就應(yīng)該想到奶奶會有招兒把它留下呀!
心好像被重錘擊中,悶悶的,有些疼。我迅速走出奶奶的房,走到天井的時候,我忍不住了,面對著頭上的一方飄著微雨的天,我想起我對載湉的承諾和依舊遠(yuǎn)在東陵的王商,沉重負(fù)疚感壓了上來。默默地站在雨里,臉上冷冷的,我知道我又流淚了。
蓮蕪懷中的月生睡得正酣,而我的女兒愛月,也許是因為餓了,也在臥室的小牀上抗議似的哭了起來!
這件事難道會是太后故意指使陳太醫(yī)做的?那藥膳原是太后賜給蓮蕪的,可是蓮蕪是她親自選定的侄媳婦,而且是她最信任的李總管的妹妹啊!到底是奶奶吃錯了東西,還是這東西本來……
接下來的幾天,想著很重的心事,我神色萎靡,身心疲憊,臉色也很差了。我坐在造辦處的公署里,滿腦子都是這件事,所有的事務(wù)我都無心再經(jīng)手。
小葛這個家伙到現(xiàn)在還來煩擾我,他手里托著個舊了吧唧的黃色玻璃面座鐘,對我說:“公爺,這個鐘是康熙年間的老東西,現(xiàn)在壞成這樣,我們都不會修……”
“那就扔遠(yuǎn)點,別來煩我!”我大怒,沖他嚷道:“有多遠(yuǎn)扔多遠(yuǎn)!”
小葛偷看我一眼,一邊往外走,一面嘀咕道:“降官了,心情不好?!?p> 不行!冷靜下來的我望著小葛的背影,好在奶奶昨晚已經(jīng)蘇醒過來,我還有機(jī)會弄明白這件事!
奶奶醒過來之后,又開始忙前忙后,完全不顧我的勸告,片刻也歇不下來。只是在我每日回家后給她問安時,老人家會用她獨有的慈愛的眼神看著我,叫著我在這兒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小名——阿寶。
她關(guān)心我的一切,照顧著我,她不說,可是我知道,她心底還有一個熱切的希望——希望見到她的兒子。
無奈的是,營救王總管的時機(jī)還沒有成熟,雖然我心里焦急,卻只有在靜默中慢慢等待。
然而,可憐的我等來的不是好機(jī)會,而是一場不大不小的風(fēng)波。
這日太后再次召見蓮蕪,因為心里有了前一陣子藥膳的疙瘩,我堅持要送她到紫禁城宮門口。
看著產(chǎn)后身材微微有些發(fā)福的媳婦兒,穿著那件她最愛的藕荷色兩截子漢裝手里晃著我送給她的淡紫色絲帕,優(yōu)雅地消失在那一趟金瓦紅墻的宮道盡頭,心里有些不安的我,沒精打采地回到了造辦處值房。
誰知我屁股還沒坐穩(wěn),小葛就屁顛顛地跑過來告訴我一個極其麻煩的消息!
“公爺!”小葛的聲音沮喪至極,抱怨道:“李順安李爺來了,說咱造辦處集體罰俸三個月!”
我怒道:“怎么回事?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公爺!您要幫幫我!”小葛很著急,望向我的眼神像是游泳的旱鴨子看見了救生圈,“跟您說實話吧!這事兒得怪您!”
我狠狠拍一下他那腦后有肉的頭,道:“你小子說啥?”
小葛情緒低落地望一下他的淡青色工服,說話也沒了中氣,“公爺還記得嗎?那天您心情不好,吩咐我扔掉了一只破鐘?本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知怎么回事就給太后知道了,老佛爺過問了這個事兒。我一看苗頭不大對,就帶了人到原來扔?xùn)|西的西苑門口的僻靜處去撿,誰知翻了個遍,一個鳥影子也沒有?!彼麌@口氣說道:“太后派崔二總管查點咱們呃……是您,您管轄下的‘做鐘處’,這一點就……”
我輕輕“呸”了一口,“奶奶的!人要是倒霉,喝涼水都塞牙!”
“讓奴才來給您剔牙吧?!倍呿懫鹨粋€公鴨音,我慵懶地抬頭,看見了自己最不喜歡的一張胖圓臉。
“公爺,奴才王欽臣給您請安了!”王欽臣皮笑肉不笑,彎下腰來給我作了個大大的揖。
“不敢。”我的口吻又冷又硬,問道:“欽公公不請自來,有何見教?”
“您往寧壽宮請吧!”
“走就走,平生不做虧心事,我半夜不怕鬼敲門!”我大聲說了這一句,算是給自己壯個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