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猛

　　猛在修墻的位置上鋪了一層大大小小的碎石，接著趁黏糊糊的泥巴未干，用手抓著往上面抹，泥巴滲進縫隙中，在烈日的照耀下，最終發(fā)干變硬，如此往復，一層接著一層，這道簡易的墻垣逐漸被壘起來。

　　杜央先是對諶洛歉意一笑，然后兩只手搭在籬笆上吆喝:“猛，先把手頭的活放一下，吾領著亭長來啦?！?p>　　中年漢子聽到聲音后，先是愣了一下，手里黏糊糊的泥巴緩慢的放了下來，轉身站起，手不知該放在哪里，有些手足無措，俄而露出了勉強笑。

　　“吾還以為諸君今日不來了呢?！?p>　　諶洛隔著籬笆，詫異瞇眼:“汝知曉我今日會拜訪？”

　　猛點頭，指著村東的方向道:“伍老今日一早就過來通知了，擔心耽擱了亭長、里正的正事，吾都沒敢到田里耕地。”

　　五家一伍，他嘴里的伍老是這五家的頭兒，即這五家的組長，這個職位對于年齡沒有太大的要求，只要眾人心服便可。

　　看來里正昨日先通知了什典，再由什典通知伍老，一級一級通知下去，最后猛得到了消息。

　　諶洛笑道:“也沒什么要緊事，聽聞吾上任前令尊不幸去世，今日代表鄉(xiāng)里慰問，看看如果缺東西，過兩天也方便送點過來?！?p>　　“亭長大德，猛有禮了?！泵陀么蛑a丁的袖子擦掉額頭上的汗，走到門口拱手迎接眾人，其指甲里塞滿的泥垢格外顯眼:“諸君請進來說話吧。”

　　在這個憨厚漢子的盛情邀請之下，除了去掏螞蟻的大虎外，其他三個人都被請至屋內(nèi)。

　　猛家屋子一共三間，東西二間的窗子各用一塊褐色麻袋布遮著，是一個典型的普通百姓居住場所:

　　正門連通庖屋，門口放著一把惡鐵制作的鋤頭、靠北的墻角放了一個底部發(fā)黑的小釜以及一堆劈好了的柴火。庖屋墻壁表面是用黃色泥土糊起來的，有些地方的泥土已經(jīng)剝落，里面不規(guī)則石塊明目可見；房梁是幾根橫向排列的木頭，再往上是一層稻草與泥巴的混合屋頂，下雨天會漏雨的那種。

　　庖屋左右兩側各是一間昏暗的臥室。

　　據(jù)猛介紹，西間是亡父居住之地，諶洛進去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里面擺放著一個個裝的滿滿的黑色麻袋，里面大抵是今年剛收的谷子；

　　東間榻上靠窗的角落坐著一個穿著褐衣的二十余歲女子，她懷里縮著一個約摸八、九歲的男孩，二人腿上搭了一條破被子，里面的柳絮都漏了出來，在屋里亂飄。

　　諶洛三人進來后，女子二人不約而同的往后縮，目光變得格外警惕。

　　諶洛內(nèi)心幽幽一嘆，心一軟，提議道:“屋內(nèi)有些悶，不如出去聊吧?！?p>　　猛松了口氣，急忙引路，柔和的目光瞥了一眼妻、子二人，嘴巴微微一動，沒有多說什么。

　　夏日正午炎熱，在諶洛的提議下，幾人來到猛剛壘起來的那段東墻垣外，這里恰好有一塊陰涼地，且距離屋子遠，不論發(fā)生什么都不會被屋中的母子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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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諶洛解下腰間的繩索、木牘，正襟危坐:“吾此次來是想了解一下，令尊可否有仇家？”

　　猛搖搖頭:“家父平日里待人和藹，不曾與里中之人結仇?！?p>　　“里外可有仇家？”

　　猛依舊搖頭:“小民不清楚?！?p>　　“亭長，我臨江里距離茂陵鄉(xiāng)其他幾里路途遙遠，沖老兄年紀大了，不太可能跑到其他里與人結仇?！崩镎叛氲?“依下吏之見，此次行兇，大概是潛入本里的惡徒所為。”

　　“不對，應當是臨江里中某人做的?！敝R洛沉聲，“若為惡賊行兇，傷口不可能和鋤頭一般大小，他們多用劍！”

　　杜央頓了頓道:“萬一是少數(shù)人作案呢？”

　　諶洛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反駁，目前確實沒有證據(jù)說明用鋤頭的就是本地人。

　　“汝家中少了多少錢財？”徐樂適時詢問。

　　猛思考片刻答道:“大概一千五百多錢吧?！?p>　　“這么多？”徐樂驚呼。

　　里正也微微動容。

　　猛苦笑解釋:“都是前幾年剩下的，吾本來打算用這筆錢為妻、子置辦衣服，現(xiàn)在只能擱置了?！?p>　　諶洛眉頭緊蹙，對這個數(shù)字持懷疑態(tài)度。

　　根據(jù)后世調查，西漢百畝之家，男耕女織一年，折合之后有大概一萬一千兩百錢，而賦稅、口糧、農(nóng)具、祭祀、種子等支出大概在一萬零三百八十六錢，每年剩余不到一千錢。

　　猛報出來的損失，幾乎在聲明他們家兩年白干了。若明年是一個災年，在支出基本不變的情況下，他們家將會出現(xiàn)食不果腹的情況。

　　這不符合農(nóng)民的基本情況。

　　小農(nóng)經(jīng)濟相當脆弱，一旦遇到天災，將會出現(xiàn)糧食減產(chǎn)甚至是絕產(chǎn)的情況，因而大多數(shù)農(nóng)民寧可將錢盡可能控制在一個較低的數(shù)字，也要把糧食留著。

　　大家餓怕了！

　　猛忽然看見諶洛凝重的表情，一邊摳指甲縫隙里面干了的泥，一邊緊張詢問:“亭長可是存在疑惑？”

　　諶洛微微抬頭，凝視道:“在案發(fā)現(xiàn)場可曾找到兇器？”

　　里正回答:“游徼將周邊尋遍了都不曾找到，大概是兇手拿著逃跑了吧?！?p>　　“汝家中裝錢的器物可還在？”諶洛又問猛。

　　“裝錢的陶罐一并被帶走了。”

　　諶洛微微一笑:“這樣來看，本案兇手夠強壯的呀。”

　　眾人面面相覷，有些摸不著頭腦，徐樂出聲問道:“亭長此言何意？”

　　諶洛撿了塊石子，在地面上涂畫。

　　“我大漢一斤為十六兩，一兩為二十四銖，一千五百枚四銖錢乃二百五十兩，約十五斤半，而鋤頭大概重八斤，陶罐罐本身大概在八斤左右，即兇徒逃跑時，身上扛著三十一斤的重量。兇徒若不強壯，怎么可能健步如飛，以至于逃跑時都沒人注意到？”

　　徐樂瞳孔漸漸收縮，嘴巴長的老大，能塞進去兩個雞蛋。

　　“復雜數(shù)據(jù)竟不需借助算表，談吐間便知結果？”杜央臉色蒼白，“吾若能如此，焉能幾日都不曾算完里中賦稅？”

　　他貌似知道為何陛下會任命眼前之人為茂陵亭亭長了，單這個計算能力，哪怕縣內(nèi)上計吏都要甘拜下風。

　　諶洛沒有在意二人吃驚的表情，而是微微一笑，慢悠悠打量額頭出汗的猛:“吾說得可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