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 【兄弟】
那是一個無比冰冷的冬天里的一個夜晚。
因為實在太過寒冷，以致于街道上幾乎沒有一人。
除了，他們之外。
他們，也就是互相依偎在一起取暖的兩個孩子。
弱小的，不堪一擊的，被風輕輕一刮就輕易會摔倒的，兩個又臟又瘦的孩子。
他們是流浪的孤兒，一對兄弟，如今，面臨著一個嚴峻的問題。
饑餓，他們太饑餓了，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
又冷又餓，在這種劇寒的天氣下，即使蜷縮著相互抱團取暖，結(jié)果還是瑟瑟發(fā)抖。
“哥哥……冷……”
兩個孩子中的弟弟，只有四歲，對自己的親人，發(fā)出虛弱無力的呼喊。
“想……睡……”
小孩想閉上眼睛，從此陷入永眼，不再擔心寒冷，不再擔心饑餓。
“不準睡！”
另一個孩子大聲喊道，比起弟弟，作為大幾歲的哥哥，即使在這種糟糕的環(huán)境里，精神狀態(tài)比弟弟要好一點。于是，他指著對面的那間充滿光亮的房子。
“看吧，皮羅，那間房子，里面會有暖爐，也會有食物。以后，我們一定擁有這樣的一個家！不能睡，等到明天，我們就會得到食物了！”
“食……物？”
“還記得嗎？溫暖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溫暖……”
“在溫暖的房子里，里面一定會有暖爐，我們會坐在暖爐旁邊的沙發(fā)上，吃著熱氣騰騰的美味的食物?？煜胂?，散發(fā)熱氣的牛肉湯是什么樣的味道！我們會回去的！”
“可是……真的……好想睡……眼皮……”
聲音越來越弱，聽到后半，已經(jīng)不是完整的一句話了。
“皮羅！”
那個孩子看著自己的弟弟，沒有辦法了，脫下蓋在身上的外套，為自己的弟弟添多一層衣物保暖，冷不防的打了一個哆嗦。甚至還拉開自己的衣袖，并強忍著這種冷風吹來的冰寒刺骨，將手臂伸到皮羅面前。
“快看，是肉，香噴噴的肉！”
“……”
仿佛，眼前真的出現(xiàn)了美味的大塊的肉，就像做夢一般，幼小的身體里也重新恢復了一些生氣。張開嘴，向前用力咬了下去。
意識已經(jīng)迷糊了，那個孩子并沒有發(fā)現(xiàn)，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親人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強咬緊著牙關(guān)，忍受著手臂上傳來的劇痛。
“咬不了……硬……”
孩子的小小牙齒，咬不動眼前的肉。
“是、是嗎……”
他忍著疼痛，為難的干笑了幾聲，卻疼的差點說不出話。
盡管如此，他還是鼓勵著自己的弟弟，不能放棄眼前的肉。
直到，那孩子一遍又一遍的嘗試，真的咬了下來后，嘟囔著難吃。接著，反應(yīng)過來，向哥哥問了一個問題。
“哥哥，你吃飽了嗎？”
聽見這句話，疼的連話都說不出來，而且，還不止身體上的疼，心也感到了疼痛到極致時的一份悲哀。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他們兄弟必須也活下去。
為了，活下去。
手臂的傷流血不止，視線變的模糊。
又疼又冷，即使這樣，仍咬著牙堅持，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從外套上咬下一塊布，忍著疼將手上的傷緊緊綁住。
內(nèi)心在吶喊。
好疼！
好疼?。?！
直到，聽見了弟弟似乎是睡著一般，弱氣的呼吸。
緩慢的，弱小的，呼吸的聲音。
像松了一口氣一樣，稍微放下了心。
之后，他再也堅持不住了，暈了過去，倒在了地上。
失去意識之后，腦海里浮現(xiàn)起那一幕，倒塌在地的馬車，人們求救的最后吶喊，無能為力的一個畫面，他捂住弟弟的嘴巴，藏在另一輛馬車的底下，眼睜睜的看著那群人的腳步。當他們搜刮完想要的東西，最后也離開了。
他們才從馬車下方爬了出來，看著面前地獄般的景象。
已經(jīng)一無所有，從此，他們變成了流浪的孤兒。
第二天早上，兩個孩子被人發(fā)現(xiàn)，帶到一間房子里。
當他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柔軟的床上，還蓋著很厚很厚的被子，不是在原來的街道上，一瞬間，以為自己在做夢。
“哥哥……？”
“皮羅，你醒了？”
“這里是？”
他打量著這個房間，忽然，還注意到了一件事，自己手臂上多了一層干凈的白色繃帶，不是之前隨便綁緊的那塊布。顯然，已經(jīng)做過了處理。
“哥哥……肚子又餓了……”
這句話剛說完，有人進來了，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衣擺很長，長的就像裙子一樣。
“你們醒了，感謝四方神！”
“我是這里的神官，早上正好路過，看見你們倒在地上，就把你們帶回來了。”那人告訴兩個孩子他們?yōu)楹卧谶@里，以及，還端著兩個裝食物的盤子，“我還帶了食物，你們隨便吃。”
看到熱氣騰騰的食物，皮羅的眼睛立刻發(fā)亮，卻沒立刻伸手，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似乎用眼睛詢問，我可以吃嗎？
這種時候，沒有理由拒絕。
見到哥哥點了點頭，皮羅臉上立即綻放了燦爛的笑容，一邊向神官連忙道謝，一邊抓起裝著熱湯的碗和香噴噴的面包，狼吞虎咽起來。
“皮羅，慢慢吃?！?p> 神官帶來了看起來十分美味的南瓜湯，還有一些很松軟的面包，面包里有很甜很甜的東西，皮羅吃完自己手上的那個，沒有感到飽，就眼巴巴的盯著神官。
“你還要面包嗎？”
皮羅連忙點點頭。
“我的面包還沒吃，給你?！?p> “我不能要你的?！?p> 神官看著兩個瘦骨嶙峋的孩子，對他們說，“蜂蜜面包還有很多，我再去拿些過來?！?p> 皮羅看著神官離開，舔舔自己的手指，上面還沾著一些蜂蜜。
“哥哥！我們以后還能吃更多的蜂蜜面包嗎？！皮羅喜歡蜂蜜面包！”
皮羅興奮的說道。
“可以，我們可以吃到更多的蜂蜜面包。但是，皮羅，不能給別人添麻煩?！?p> “知道了！皮羅不會給別人添麻煩！”
“……真的能聽進去嗎？”
沒過多久，神官回來了，不僅拿來更多的蜂蜜面包，還拿來一些漂亮糖果。
“你們慢慢吃，不用急?！?p> 看著兩個孩子吃的差不多了，神官問了他們幾個問題，也問了他們的父母。
他們是一對兄弟，哥哥十歲，名字叫戴斯蒙，弟弟四歲，叫皮羅。他們是流浪的孤兒，關(guān)于父母的事情，他們并不知道，現(xiàn)在只剩下他們兩人。
“皮羅……想回家?！?p> “……對不起，皮羅?！?p> 戴斯蒙搖了搖頭，對此感到抱歉。
他們已經(jīng)無法回去了，那是不能改變的事實。
然后，神官讓他們好好休息，把門關(guān)上，房間里只剩下兩人。
這個地方，令人感到安心。
他們不需要繼續(xù)在街道上風餐露宿，過著和野狗搶食物的日子。
在這里，他們不需要擔心食物不夠或者衣服不夠的問題。
“哥哥……皮羅想睡覺……”
“睡吧，我會叫你起來的。”
“嗯！”
聽到戴斯蒙的肯定，皮羅變的安心，沒過一會，就馬上睡著了。
“……”
戴斯蒙看了看手臂的繃帶，找到可以取下來的接口，將繃帶取了下來，看到深綠色的東西涂在上面，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這就是藥嗎？”
那一定是很有用的藥，一點疼都感覺不到。
“……一定很貴的。”
接著，他為這個發(fā)現(xiàn)感到擔心。
“沒有錢……”
他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
他們的一切，他們的全部，都在那一天失去了。
那些失去的東西，再也不會回來。
戴斯蒙認真的想著以后的事情，被發(fā)現(xiàn)，又被收留，這是多么幸運的事情。
他們不會冷死，不會餓死，撿回一條命。
問題是，他們能一直被收留嗎？
戴斯蒙不知道，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轉(zhuǎn)頭看了看自己的弟弟，看著他熟睡的樣子，那是多么平和的一個表情。
“真好，不會再做噩夢了。”
風餐露食的日子里，皮羅經(jīng)常都在做噩夢。
夢見只剩下自己一個，又或者夢見沒有食物而餓死……
每次做噩夢醒來之后，皮羅都會大哭，每次都要哄很久，哭泣才會停止。
他也會做噩夢，他做的噩夢通常都是關(guān)于那天發(fā)生的事。
只不過，他沒有告訴皮羅。
也沒有必要。
對于那些已經(jīng)不再記得的可怕的事情，沒有必要回憶起來。
“做個好夢吧，夢里面會有很多很多的食物，夢里面也會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壁爐……非常溫暖的夢，大家，都待在一起……”
“大家。”
“父親……母親……”
“不行，我不能哭，絕對不能哭！”
趕緊抹掉眼淚，不想再去回想了。
他把繃帶重新綁好，雖然手法不純熟，綁好之后有點難看，有外套擋住，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
從床上下來，將被子往皮羅身上多疊了一層，就走出房間，打算去找神官。
離開房間后，站在走廊上，看到了這里有很多房間。
神官會在哪個房間里？他不知道，于是鼓起勇氣去敲那些房間的門。
“請、請問……”
他看到很多人，有穿著盔甲的，也有跟神官一樣穿著同樣衣服的，甚至還有打扮的非常漂亮的人。他們好像很忙，只看了他一眼，叫他趕緊回去休息，就不再理會。
“我想找神官?！?p> 戴斯蒙不想繼續(xù)被無視或者被打發(fā)離開，又一次出現(xiàn)跟神官打扮一樣的人，就抓住不放。
“神官？我也是神官，你找哪個神官?！?p> 那人也自稱神官，看著戴斯蒙感到好笑。
“我……”
他一時語塞。
神官是什么人？他不清楚，但是那些穿著盔甲的人他知道，那叫騎士，他曾經(jīng)在街上看見過騎士巡邏，那些騎士就穿著盔甲。
“難道他沒有告訴你這里是神殿分部嗎？那家伙……把孩子帶回來卻什么都沒說……”神官嘟囔著，像是很不滿的樣子。
“總之，我聽他說了你們兩個的事情，兩個流浪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找他干嗎？”
“我叫戴斯蒙?！?p> 報了自己的名字，戴斯蒙繼續(xù)說。
“我想留在這里！我弟弟叫皮羅，我們想留在這里，我們的父母已經(jīng)……”
因為，已經(jīng)沒有其它可以去的地方了。
“確實……他一定還沒想過之后的事情吧，真是的?！?p> 神官撓了撓頭，有些為難。
“對不起，剛才我對那位神官說了一個慌，在皮羅面前，我不能說出父母的事，不想讓他知道，他已經(jīng)不記得了……”
戴斯蒙告訴他為什么他們會變成流浪的孤兒。
他們原本生活在一個富裕的商人之家，父母外出做生意，半路上遇到強盜。身邊雇用的護衛(wèi)對付不了那些強盜，反而被強盜殺害。見情況變的不對，父母把他們兩兄弟藏在馬車底下，命令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能發(fā)出聲音。
結(jié)果……
他和皮羅親眼目睹了那場慘劇的經(jīng)過。
事情結(jié)束后，強盜們?nèi)侩x開，他們從車底下爬出來。
皮羅承受不了這樣的刺激，暈了過去。再次醒來，將父母的事情完全忘記，只記得自己還有一個哥哥，以及自己與哥哥的名字。
“請你收留我們！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好吧，四方神殿現(xiàn)在最缺的是騎士，你打算成為騎士嗎？”
神官摸了摸戴斯蒙的頭發(fā)，感慨著這個孩子的老成。
“我可以！”
接下來的日子，戴斯蒙為了成為騎士，要接受各種訓練。
在接受訓練之前，測試了一下身體素質(zhì)。
順便，也幫皮羅做了一次測試，還認識了神殿的其他人。
“你弟弟的身體不太好，是早產(chǎn)吧，以那種天氣在外面沒有被冷死也是一個奇跡。除了鍛煉，也要長期控制住飲食，不然就算長大，也特別容易生病。”
“這種話不要當著當事人面前說??！”
神官給了他一個拳頭。
“抱歉抱歉！”
那是把他們帶回來的那名神官，還有負責教導戴斯蒙的騎士。
“你的身體條件還算不錯?！?p> 騎士評價著戴斯蒙，打量著他，悄悄的對神官說。
“這個孩子真的行嗎？把手臂的肉讓弟弟咬，留下傷口，就算用再好的藥，也不會重新長出來了。他們感情那么好，你覺得他真的能夠當騎士？”
“他很堅決……”
“那好吧，既然你想成為騎士，那么，有件事我必須提前告訴你?！?p> 騎士告訴他，“分部的人有分部的工作，就算是我負責當你的老師，也只是偶爾指點一下。你現(xiàn)在是個孩子，在成為騎士之前，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會承包你的學費，你要去學院里接受學習。”
分部的人全部都是大人，沒人有多余的閑功夫去陪孩子。
對于想留在神殿的人，不論是成為騎士還是神官又或者是祭師，都要經(jīng)過專門的學習。
因此，去正規(guī)的學院進行學習，并順利取得畢業(yè)，是必須經(jīng)歷的一環(huán)。
否則，整天待在神殿分部里，不跟其他同齡的孩子接觸，這樣培養(yǎng)起來的騎士算是什么騎士？啞巴騎士？
“哥哥要離開？”
“我知道了，是的，哥哥要離開了。”
“不要……”
“對不起……”
事實上，戴斯蒙去正式的學院學習，也就等于皮羅被留下來了。
“這小鬼也是一個問題啊?！?p> “他才四歲，還不到進學院的年齡。皮羅暫時由我們照顧吧，過幾年，再把他送去學院?！?p> “不要……不要……哥哥不要離開……”
皮羅拉著戴斯蒙的衣服不放，緊攥著不放，不讓他離開。
騎士和神官對望一眼，給戴斯蒙留出一點時間，想好之后再作決定。
不管怎樣，對于兩個孩子來說，這都會是改變一生命運的重大的決定。
當然，分部的人也考慮過去找找有沒有能收留這兩個孩子的家庭，結(jié)果卻不理想。
“哥哥……不要離開皮羅……”
“不……不要離開我……”
驀地，他整個人被驚醒了。
額頭上留下了冷汗。
“戴斯蒙！”
睜著眼睛，皮羅看見了自己所處的地方。
夜晚的街道，伴隨著海風，聞到了一股只有海上才有的腥味。
“……居然夢見那時候的事。”
那之后，戴斯蒙勸了他很久很久。
他要成為一名勇敢的騎士，擁有保護別人的力量。
他讓皮羅不用擔心，就算進入學院成為學院的學生，他們還是會繼續(xù)見面的。
只是，戴斯蒙去的那間學院，不在這個城鎮(zhèn)。
戴斯蒙與皮羅作了一個約定，放假的時候會回來，買很多蜂蜜面包回來。
最初的三年，皮羅一直期待著放假的到來，每天每天都在期盼，期盼他回來。在神殿分部里等待著，當戴斯蒙回來，皮羅會開心的整個晚上都睡不著，拉著戴斯蒙講述在學院發(fā)生的每一件事。
“哥哥認識了一些朋友，皮羅你去正式的學習時，也會認識其他朋友?！?p> “朋友？皮羅也會有朋友？”
“會的，下次放假，我會帶朋友來看你?！?p> “哥哥認識了什么朋友??？”
“一個藍頭發(fā)的水族人，皮羅還沒見過水族人吧，她是個女孩，叫艾蜜莉，還有貝克和庫伊，貝克和庫伊都是貴族少爺?！?p> “貴族？”
“雖然是貴族，但他們是很不錯的人?！?p> “皮羅也想見見哥哥的朋友！”
之后，在繼續(xù)等待的同時，皮羅也去了學院，也認識了一些朋友。
多虧在分部時假進行的鍛煉和飲食的控制，皮羅的身體狀況也漸漸好轉(zhuǎn)，不再那么輕易的生病。在一邊等待與一邊追逐著戴斯蒙的身影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冒出了也想要成為騎士的念頭。
成年之后，因為缺乏人手的緣故，戴斯蒙被安排一個更加遙遠的國家。
離開了羅迪帕瓦，去了千度己，與自己，也與羅迪帕瓦的朋友們道別，成為青龍神殿的騎士。
再后來，戴斯蒙成為青龍神殿的騎士長，皮羅才剛結(jié)束了作為一名見習騎士的身份，成為正式的騎士，進入神殿本部。
他一直追隨著那個身影，也一直嘗試著想離他更進一步。
申請調(diào)到青龍神殿，嘗試多次后才終于成功。
他終于成為青龍神殿的騎士之后，卻發(fā)現(xiàn)因為青龍神殿的騎士長這一身份的特殊之處，跟其它神殿的騎士長不太一樣，戴斯蒙常年不在神殿。
“……”
“你還要這里坐多久？”
忽然，貝克出現(xiàn)了，無奈的看著坐在地上的皮羅。
“你可以坐遠一點，別影響我的客人?！?p> “……我不會走的?！?p>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也沒有什么好說了，能說的都說了?！?p> “我會找到他的……”
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他把你當成好友，最好的朋友，貝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