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三年,夏。
趙禎坐在龍椅上看著歐陽修的《與高司諫書》,臉色陰晴不定。他手邊的案上還擱著范仲淹的《百官圖》,蔡襄的《四賢一不肖》。呂夷簡那句“勾結(jié)朋黨,離間君臣”言猶在耳,令趙禎不得不再三思量——沒想到范仲淹剛調(diào)任權(quán)知開封府事沒幾個月,便給他唱了這么一出震驚了整個朝堂的大戲!滿朝文武,幾乎都卷進(jìn)了這黨派之爭,以呂夷簡與范仲淹為首,分作了對立的兩派!
朋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這滿朝的文武,不論是何等出身,官居何職,有哪個不是天子的子民?豈能容得他們私結(jié)朋黨?勾結(jié)謀政!趙禎一把將那《與高司諫書》摔到了桌上,卻又不知該如何處置這幾人,尤其是蔡襄,更讓趙禎為難,還有那蘇舜欽,也來摻合上一腳。因為安心的緣故,趙禎不想為難這兩人,但他們已標(biāo)明了是與范仲淹一黨的,現(xiàn)下的情形,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些做臣子的,就沒有一個是安份的!趙禎頭疼地想著。范仲淹上《百官圖》譏諷呂夷簡任用親信,呂夷簡又反過來攻擊范仲淹他們私結(jié)朋黨。朝中又多有官員紛紛上奏附合呂夷簡,簡直都快亂成一鍋粥了!
罷了!范仲淹已被貶知饒州,歐陽修也被貶為夷陵令,至于蔡襄與蘇舜欽,就睜只眼閉只眼放他們過去吧!趙禎無奈地嘆了口氣——安心,為何直到今日,我仍是無法將你忘懷?
一只纖纖玉手突然從背后拂上了趙禎的眼睛,隨即傳來銀鈴般的笑聲,一個動人的聲音輕聲道:“原來官家卻在這里,倒叫我好找!”
趙禎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彎了個弧度——是張美人,現(xiàn)下,這宮里頭也只有她才能這般無憂無慮了。想著,伸手輕輕拉住她的手,將她帶到了身前,笑問道:“什么時候來的?你尋朕做什么?”
張美人低頭撥弄著衣帶,笑道:“也不知官家在想些什么,這么個大活人走進(jìn)來,你竟沒瞧見!”說著又道:“也沒什么事,只不過臣妾一時午倦,卻又不敢多睡,怕積了食,是以來瞧瞧官家?!?p> 趙禎微笑地看著她,六年了,長長的六年已過去了。張美人也已從才人晉升成了美人,再不是初進(jìn)宮時那稚童的模樣了,她長得更婷婷玉立了,唯有那雙眼睛——依舊宛如初見安心時,她那雙漆黑靈動的眼眸。那時,她也不過這般大吧!趙禎想著,又輕聲嘆了口氣。
“官家,是不是為了朝政的事情在煩心?”張美人頗為善解人意道:“臣妾還是先行告退吧——”
“不!”趙禎握住張美人的手忽然使勁往回一帶,張美人頓時站立不住,一個趔趄便倒在了趙禎的懷里,剛要開口驚呼,便覺得唇上一暖——是趙禎,輕輕吻住了她的唇。
他在吻她!張美人覺得一陣暈眩,臉頰漲得通紅,思緒不知道飄散到哪里去了,這么多年了,這還是他第一次吻她!此時張美人只能感覺到羞怯、震憾、狂喜、膽顫,一波又一波的情愫暗涌而來。而趙禎,卻緊緊地?fù)е环牛瑧牙锏娜?,如果是她!如果是她該有多么好!趙禎想要就此迷醉,拋開這一切煩人的瑣碎,再也不要醒來。
展昭此時正有事進(jìn)來稟報,剛走到門前,便瞧見了這一幕。當(dāng)下呆怔了半晌,不敢驚動,默默又退了出去,可是他眼眸中閃爍的光芒,卻不知是在為趙禎歡喜又或是悲傷。
都門外,十里長亭。
王質(zhì)攜酒相勸范仲淹更飲一杯,道:“范君此行,尤為光耀。這一去,山路迢迢,千萬珍重!”
范仲淹接過水酒,一飲而盡,心內(nèi)想起去歲與安心所談之言,更是百感交集。他知道這朝政的變局不是一日便能躍就之事,若想按著安心所說的弊端來改革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能先從選擇培養(yǎng)官吏下手,官清則朝正,也許還能帶給大宋一線生機(jī)。只是這官吏的任遷,一向把持在宰相呂夷簡手中,不扳倒他,絕無收效,是以自己才上了《百官圖》,但呂夷簡為相日久,哪里是這么容易便能罷黜的?范仲淹長嘆一聲向著王質(zhì)道:“我等已被扣上朋黨的帽子,滿朝百官避之不及,可見世態(tài)炎涼,子野此次仍來送行,只怕相公那里——”
王質(zhì)呵呵一笑道:“我若得以與希文這等賢者結(jié)為朋黨,實乃大幸!”言下壓根就沒將呂夷簡放在心上。
范仲俺與他相視一笑,拱了拱手道:“送行千里,終有一別,子野還是請回去吧!我已是前后三次被貶了,下次若要再送我,就請備整羊為祭吧!”說著,便轉(zhuǎn)身而行。
王質(zhì)勉強撐著病軀站立在路上,望著范仲淹青衫落拓,磊磊而行,不覺雙眼朦朧,淚光粼粼。只希望他此去能夠順風(fēng),早日返朝,這大宋,還需要他這種正直清廉的官吏??!
相比范仲俺的倒霉,安心此時可算是春風(fēng)得意。江傲不在的日子里,她在慕容山莊幾乎是鬧了個人仰馬翻,一群婢女仆僮們被她支使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卻還心甘情愿,可見她的魅力無人能及。
范慕云已是慕容山莊的??土?,自從范仲淹調(diào)任權(quán)知開封府事之后,她更是自由了許多。暫且不提她與慕容修之間的感情如何,只見她面上的笑容越來越多,也知曉她這段日子過得相當(dāng)愜意,對于安心,她更是滿心羨慕,能夠如此我行我素的女子,這世上,獨有她一人了吧!
安心此時正在慕容山莊的池塘邊戲水,脫了鞋兒,赤著雙雪白的腳就探入池水中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踏著,偶有池魚游過來,輕輕碰觸著她的腳心,癢颼颼的,不時惹起她一陣輕笑。
江傲坐在她身旁,背靠著樹干,手里閑閑地撕扯著一片樹葉,在那里與她說話聊著天。他,剛回來沒多久,走了近一年的時間,幾乎是一路狂奔回來的。這么久沒見到安心,思念如蟲蟻啃噬般不停地折磨著他,直到跨入慕容山莊的那一刻,眼見安心仿佛有如心靈感應(yīng)似地已站在一株花樹下癡癡地等著他時,這便忍不住擁她入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李元昊已盡取瓜洲、沙洲、肅洲之地了么?”安心拂下衣上幾枚落花殘瓣,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江傲點了點頭道:“他不簡單。”這次耽擱了那么久才回來,便是為了在夏國找到一個教訓(xùn)教訓(xùn)李元昊的機(jī)會,只是這家伙居然親征吐蕃去了,害他撲了個空,倒是書信盜了回來。
“夏國如何?”安心瞧著江傲面上的不虞之色不禁暗暗好笑,他一定是沒能夠出了心里的氣,因此在這里郁悶。
“一點也不好。哪里有大宋的山清水秀?!苯翋芤獾厣炝藗€懶腰,還是回來舒服的多了。
安心低頭想了想道:“夏國,倒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那蒙古人哪!”她想起靖康之恥,心里便有些悶悶,這種事情,除了對江傲,她都不能對任何人說,即使是知道她穿越身份的眾人。歷史,是一把雙面刃,知道了,有好處,卻也有壞處。未卜先知可未必是什么幸運,眼睜睜地看著一切將要發(fā)生卻無法改變的時候,就會知道一種叫做“命運”的東西。
“蒙古?”江傲不解。他,自然是不會懂的,但目光中有一絲了悟。
安心笑笑,岔開話題道:“若是你有兒孫,希望他們過得好么?”
江傲一笑,目光里帶著揶揄之色道:“我的兒孫豈不和你的是一樣的?你希望他們?nèi)绾???p> “哎!和你說正經(jīng)的,誰和你嬉皮笑臉!”安心笑著就扣起手指向著江傲的腦門上敲去,只可惜,指定是敲不中的。
江傲笑著握住安心的手,道:“到那時候,我早都入土為安了,哪里管得了他們呢!若是運氣好,與閻羅王拜了把子或是與玉皇大帝結(jié)成了兄弟,也許還能照拂照拂?!?p> 安心笑了,她自己也是這么想的,哪里管得了后輩子孫如何?但是,后輩子孫可以不管,這被外族侵略的恥辱卻要怎生咬牙咽下?后世,蒙古入侵,大宋一億多的子民被屠殺了半數(shù)!
搖搖頭,自己只是穿越而來的一個平凡女子,平平靜靜過完這一生才是最好的選擇。最讓她顧忌的便是佛家所說的——一飲一啄,莫不是前生注定!在此時改變了一兩人的命運,便有可能產(chǎn)生蝴蝶效應(yīng)影響到后世。若是要改變這成千上萬人的命運,歷史,便要完全改寫了,甚至后世都未必有安心這么個人。罷,不想亦罷,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安心低頭苦笑笑,自己有沒有能力改變歷史還是個未知數(shù)呢,何必此時就擺出一副救世主的嘴臉?這會讓自己都討厭自己呢!
安心不想惹是生非,可是是非卻偏偏要找上她。剛剛想通了順其自然便好的道理,便有人來找她了。
“白玉堂!”安心吃驚地望著面前這個隔了一年不見的女人——她,仍是那一襲白衣,腰佩長劍。丫丫滴,她倒是越來越神出鬼沒了,若不是先前江傲拿著枯木枝子當(dāng)暗器將她從樹上“砸”了下來,還不知這家伙要在那里藏匿多久呢!
“你真討厭!”白玉堂向著江傲怒目而視!窺探被人抓了個現(xiàn)形,即使臉皮如城墻般厚的她,也難免有些不好意思。
“白兄謬贊了!”江傲一臉好笑地戲弄著這個喜歡女扮男裝的家伙,她不好好在東京待著欺負(fù)展昭,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安心也有同樣的疑問,瞪著白玉堂道:“東京那的店鋪子沒什么問題吧?我?guī)煾涤袥]有偷懶?你到這來做什么?”一連串問題跟連珠炮似地一個接一個從安心的嘴里蹦了出來。
白玉堂斜睨了安心一眼,這個家伙果然是重財輕友,一開口便先問店鋪子的事情,爾后才開始關(guān)心她為何到此。
“沒事!”白玉堂硬生生吐出這兩個字,生怕多說一字都要虧了本。
“展昭呢?”安心狐疑地望了望她,六年了!整整六年了!這個女人倒追的水平也太爛了些吧!別告訴自己,至今為止還一點進(jìn)展也沒有。
果然,不出所料,白玉堂的眉心狠狠地皺了起來,望向安心的目光也更為不滿,若不是顧忌著江傲在旁,早都要對著安心拳腳相交了。天知道這個女人,一開始認(rèn)識她的時候還滿可愛的,挺討人喜歡,現(xiàn)下怎么變得如此雞婆起來!難道年紀(jì)越大就越活越委瑣?
安心同樣皺著眉——白玉堂的情商簡直低得出人意料,就她那樣明明心里喜歡的要命,表面上卻又作出一副深惡痛絕的模樣,別說是展昭這個略有點木訥的家伙了,即使是再靈活些的男人,也不敢招惹她啊。安心很懷疑,這么多年了,展昭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個女兒身。
“你們——不過一年沒見,不用這么彼此友愛吧!”江傲見這兩人都快對瞪成斗雞眼了,當(dāng)下插了一句進(jìn)來。
“哼!”白玉堂輕哼一聲,移開了目光。展昭這個可惡的家伙,總是惹她生氣!非常生氣!這回竟然看到他帶著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子滿大街晃悠!當(dāng)時自己簡直都不知道該怎樣自處了。沖出去賞他兩個耳光還是干脆殺了那個女子?無論哪種做法都是毫無道理可言的,只會徒令自己難堪而已。最后,白玉堂還是忍著氣灰溜溜地跑回了隨欲居,卻愈想愈生氣,直接“離家出走”了!再也不要看到那個大混蛋了!詛咒他早點死了算了!天下雖大,她卻無處可去,走著走著,便不覺來到平江府找安心了。
“我說,你有什么事倒是說啊!干嘛自己在那里一個勁地咬牙切齒?”安心看不過眼白玉堂站在那里臉色忽青忽紫了,好好的一副俊俏模樣,都快扭曲成佛堂里樣貌兇狠的羅漢了。瞧她那樣子,八成是在吃醋!吃醋的女人真是可怕呀!安心偏頭想了想,不知道以前自己是否也是這樣。
“我要回碧波島!”白玉堂終于吐了幾個字出來,卻仿佛一下子用勁了全身的氣力,整個人的氣勢為之一泄,看上去疲憊無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