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煥追根究底之心愈加濃厚,他對秦執(zhí)事笑道:“我想看一看去年九月到十二月,張家萬貫以上批單的存根,煩請秦執(zhí)事替我拿來?!?p> 秦執(zhí)事面露難色,可又不敢拒絕,猶豫半天才慢吞吞去了,房間里十分安靜,只有張煥和他身后的侍女兩人,這時,張煥忽然感覺到那侍女向自己靠近了幾分,柔軟的身子幾乎是貼在他背上替他揉捏脖子。
張煥輕輕一擺手,語氣溫和地對她道:“多謝你了,不過我現(xiàn)在已不需要按捏,等會兒我要看張家的機密,姑娘不便在場,請出去吧!”
“是!”那侍女臉漲得通紅,提起裙擺低頭跑了出去。
又等了快一刻鐘,才聽見門外有重重的腳步聲響起,隨即見秦執(zhí)事拿著一個大本子姍姍而來,他見房間里只有張煥一人,愣了一下,便歉然道:“日久難找,讓公子久等了!”
張煥也懶得說破他,便接過大本子翻看起來,這是去年一年的支出批單存根,里面整整齊齊貼著張家百貫以上支出的批單,上面都有張若鋒的簽名,而且批單都是按號碼排列。
“批單的明細呢!怎么沒有?”張煥想要的是附在批單后面的用途明細,但這本夾子里僅僅是一張批單,說明不了什么問題。
“回公子話,明細涉及客人的機密,我們百業(yè)行不敢拿,一般都還給客人,不過有的批單上也簡單寫有用途,公子不妨可以參考?!?p> 張煥又翻了一頁,果然有些批單上寫有簡單的用途,比如:在長安建酒樓、河?xùn)|賑災(zāi),但最多的一個用途是‘家主支用’,就是這樣,寫著用途的批單也只有十幾張,而大部分批單上都寫著‘用途見明細表’,自然,明細表都在楊管事手上。
張煥心里十分失望,這和看那本帳又有何區(qū)別,不知不覺,他便翻到了去年十月初,他忽然有些愣住了,這夾子里的每一頁都貼著三行九張批單,惟獨這一頁卻只有八張,少了一張,而且正好在正中間,張煥仔細地看了幾遍,果然就是那張四十萬貫的批單不見了。
“這是怎么回事?”張煥指著空白處向秦執(zhí)事冷冷問道。
秦執(zhí)事眼里一陣驚慌,他立刻擺手道:“我不知此事!”
“你不知道?”
張煥盯著他眼睛,良久才徐徐說道:“那去把你們譚東主叫來!”
片刻,譚東主匆匆趕來,“張公子,出什么事了?”譚東主看見案幾上攤開的黑夾子,心中‘咯噔!’一下,他立刻明白過來,不由惱怒地瞪了秦執(zhí)事一眼,他倒會躲事情,把自己推出來。
“張公子,秦執(zhí)事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您盡管說,我來處罰他!”
“秦執(zhí)事沒有得罪我,倒是百業(yè)行讓我失望!”
說到此,張煥‘砰!’地重重一拍桌子,厲聲道:“我來問你,我張家把錢托付于百業(yè)行,可你們卻私吞了張家四十萬貫錢,你做何解釋?”
譚東主嚇得連連擺手,“公子莫要嚇我,我們百業(yè)行一直本分經(jīng)營,從不敢損害客人的利益,更不要說張家,那可是我們百業(yè)行的后臺?!?p> “本分經(jīng)營?”張煥冷笑一聲,“那你把去年的收支給我算一下,就按這批單算,一張一張地給我加減,你敢保證分文不錯差嗎?”
“這.....”
譚東主怔怔地盯著那個缺口處,臉色慘白,沒有了批單,他確實短了四十萬貫錢,可是,他又不能說出實情,猶豫半天,他一咬牙慢慢地說道:“公子,我們百業(yè)行已有幾十年信譽,和張家也打了幾十年交道,從未出過差錯,公子才上任一天就下此定論,未免太武斷了一些吧!”
張煥輕輕搖了搖頭,口氣中帶著一絲憐憫,“你知道家主為何讓我來管帳嗎?而且只管半年,就是因為發(fā)現(xiàn)短了四十萬貫錢,特命我來查清此事,現(xiàn)在我知道原因了,原來是被你們百業(yè)行吞掉,也罷!此事可以定案了,正好家主也在,你們?nèi)ソo他解釋吧!”
說完,他起身便大步向外走去,譚東主臉都驚綠了,他從后面一把抱住張煥的腰,惶恐道:“公子息怒,此事有原因,且聽我慢慢道來!”
張煥停住了腳步,慢慢回過頭來,盯著他的眼睛,略帶一點嘲諷的味道笑道:“此事?此事是什么事?我看你還是說老實話吧!”
儼如一桶冰水從頭澆下,譚東主僵立在那里,他知道自己上當了,一時間,他的心里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念頭,隱隱意識到百業(yè)行將陷入一個大麻煩之中,而且還是張家的內(nèi)訌。
說還是不說?一邊是張若鋒,而另一邊卻是家主張尚書,譚東主痛苦地低下了頭,張煥看在眼里,他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你放心,若事情大,我自然也是裝聾賣啞,但我不想做個糊涂鬼,想對這件事心中有數(shù),這不過是張家的一筆大支出罷了,你們只是依單放錢,又有何可擔(dān)心?”
也不知是張煥的話打動了他,還是他想到了張尚書的那封信,譚東主終于嘆了一口氣,低聲道:“昨天你們張家的三老爺來過,他當時也指明要看這本帳,等他走后,我們便發(fā)現(xiàn)少了那張四十萬貫的批單?!?p> “三家主?”張煥的眼睛慢慢瞇成了一條縫,現(xiàn)在所有的疑點都連成一線,豁然貫通,楊管事做兩本帳,就是要隱瞞這四十萬貫錢的去處,而錢是被張若鋒拿走了,如果自己不接任,這些錢總管、趙管事誰也不敢吭聲,再過幾年,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偏偏自己又接手了,所以他張若鋒才驚惶不安,從柜坊的批單被撕走一事來看,恐怕楊管事的失蹤也和他有關(guān)。
不過有一件事又讓張煥百思不得其解,張若鋒既然在張府一手遮天近十年,又沒有誰監(jiān)督他,他若想貪錢的話應(yīng)該是極為容易,細水長流便是了,為何又偏偏一次性大手筆提錢,而且還做得這般神秘,難道這里面還藏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嗎?
“那這張批單上詳細內(nèi)容是什么,我想你們應(yīng)該還記得?還有這筆錢是被誰提走的?最后去了什么地方?”
譚東主苦笑了一下,“批單上只有‘支出’二字,具體明細在楊管事手上,當時你們?nèi)蠣斠箝_出飛票,因為這筆錢金額巨大,我們特別從成都和長安調(diào)錢,錢后來是在廣陵郡分店被提走,運上一支船隊,最后去了哪里我們就不知道了!”
說到這里,譚東主眼里閃過一絲慌亂,表情立刻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
張煥看在眼里,他端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口,目光冷冷盯著對方,等待著他的下文,房間里的氣氛十分壓抑,譚東主額頭上的汗越來越多,漸漸地順著臉龐滾落下來。
最后他終于長嘆一聲,壓著嗓子低低說了一句,“船到潯陽郡時,我們發(fā)現(xiàn)有軍船護衛(wèi),便不敢再跟蹤下去。”
張煥將茶杯放下,他起身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多謝譚東主的招待!”隨即喚了錢總管,便揚長而去。
一直目送馬車的背影消失,秦執(zhí)事才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心有余悸道:“此人好厲害!”
譚東主搖了搖頭嘆道:“女色相誘而不*致昏、施手腕則寬嚴相濟,我若是張若鎬,當立此子為家主繼承人,可惜啊!他只是一個庶子。”
?。?p> 馬車沿著小河又走了一里路,眼看楊家大門已遙遙在望,張煥跳下馬車,一揮手道:“老錢,你有事便先回去吧!楊管事家那邊我一人去便可?!?p> 錢總管一呆,他早不說,到了家門才提出來,他剛想堅持,忽然轉(zhuǎn)念想了一下,便呵呵笑道:“我確實有事,既然公子不讓我陪,那我便先回去了。”
說罷,他不敢看張煥的眼睛,急忙催促馬夫調(diào)頭回去,張煥一直看他背影消失,這才輕輕冷笑了一聲,‘想借自己的手殺人,做夢去吧!’
張煥也不進門,索性便坐在河邊一塊大石上,怔怔地望著河水,他已經(jīng)慢慢想通了,家主讓自己負責(zé)審批收支絕不會是一個巧合,他必然也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又不好和兄弟翻臉,所以便讓自己這個和門第牽連甚少的庶子來掌權(quán)半年,隨即再命錢管家讓自己介入到此事來,甚至孫管事把那本大宗帳塞給自己,緊接著趙管事請自己吃飯,然后故意泄露一些機密,極可能都是錢總管的安排,當然,錢總管只是一條狗,家主張若鎬才是真正的幕后策劃者。
張煥仿佛在河水里看到了張若鎬的銀發(fā)飄動,一臉老謀深算的笑容,張煥又想起譚東主最后說的話,那筆錢居然還有軍隊護送,看來此事不得小,甚至還會牽扯到幾個家族之間的斗爭,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去傻呼呼地趟這淌渾水?
他輕輕松了口氣,站起身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隨手揀塊扁石側(cè)身打出幾個水漂,水波蕩漾,仿佛將張若鎬的銀發(fā)攪亂成一團,張煥仰天哈哈一笑,“要我查帳便直接開口好了,何必假手于人,我張去病就是那么好利用的嗎?”
夕陽斜射,他背著手拖著細長的背影,悠悠閑閑地向楊管事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