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正,大船緩緩起拔,向東駛去,此時正是十二月中,河面上西風勁吹,大船掛起了巨大的風帆,鼓如滿月,速度極快地向下一站隴西郡駛去。
張煥他們住的船艙極為寬闊,住了近二十人,仍然不嫌擁擠,這群士子均在韋家創(chuàng)辦的隴右書院就讀,都是金城郡人。
說起書院,就不得不多講幾句,大唐在立國之初,便十分重視教育,在長安興辦各種官學,如國子學、太學、四門學以及一些??茖W校,同時在各州縣也分別設立官學,人數不等,這些官學都統(tǒng)一由國子監(jiān)進行管理,一般而言,生員的入學的年齡為十四到十九歲。
除了官學外,各地還有許多私人學校,它們不受國子監(jiān)的束縛,各有章程,其中數七大世家創(chuàng)辦的書院最為有名,而且各具特色,比如崔家的清河書院以尊儒著稱,治學嚴謹,尤其重視經學;而太原的晉陽書院則講究學以致用,特別看重策論;
到了韋家的隴右書院又完全不同,隴右書院的特色是軍制管理,生員按十人一伍、百人一隊、五隊為一尉來編制,各選能力強的生員擔任軍官,等級森嚴、文武并重。
長著一張紫臉膛的辛朗正是隴右書院三校尉之一,在隴右書院地位極高,不僅僅是因為他出身名門,更重要是他弓馬嫻熟,劍法很高,在尚武的隴右書院里稱雄三年而不敗。
此刻,船艙里十分熱鬧,兩個有名書院的生員遇到一處,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各自炫耀自己的書院,惟恐被對方看低去。
張煥與辛朗靠窗相對而坐,一起欣賞江面上的景色,他提起茶壺給對方滿滿注了一杯茶笑道:“今日多謝辛兄仗義,張煥以茶代酒,敬你一杯?!?p> 辛朗笑著擺了擺手,“我表字百齡,去病兄可直接稱我百齡便是?!?p> 他喝了一口茶,又悠悠道:“其實我是聽出去病兄是太原的口音,才答應讓出一間船艙,否則也不會那么爽快!”
張煥沉吟一下便問道:“金城郡是原太原尹辛云京大將軍的故里,不知和辛兄可有關系?”
辛朗點了點頭,“正是家父,小弟在家排列十八,是辛家幼子。”
張煥一怔,隨即微微笑道:“巧了,我在家也是排列十八,故乳名就叫十八郎?!?p> 辛朗聞言忍不住哈哈大笑,“看來我們真是有緣分,今天晚上我請你喝我們的金城老酒,不醉不睡!”
“好!那就一言為定?!?p> 忽然,船身劇烈晃了一下,只聽船家在外面喊道:“隴西郡到了,收帆!準備靠岸!”
眾士子精神大振,包下這艘船的大家小姐正是在這里上船,他們紛紛涌到甲板上,皆對這位神秘的大家小姐懷有極大的興趣。
過了片刻,只聽見鄭清明興奮的喊叫聲,“來了!來了!”
張煥慢慢走到窗前,凝神向岸上望去,只見不遠處黃塵滾滾,近百名騎士護衛(wèi)著幾輛馬車急馳而來,最前面一輛馬車裝飾華麗,兩匹白馬咆哮長嘶、騰龍欲飛,馬車行至船邊停下,侍衛(wèi)首領大聲喝喊,命船家放下船板,隨即從馬車里飛快下來兩名俏麗的侍女,她們屈膝在車前鋪了一塊小絨毯,便起身站在一旁,低頭等待主人的下車。
這時,所有的士子都屏住了呼吸,盯著那塊繡有花邊的絨毯,片刻,馬車踏板上出現一雙精巧的羊皮靴,隨即一襲淡黃色的曳地長裙拖下,遮住了皮靴,長裙用名貴的蜀錦繡制,層層疊疊一直系到胸下,她身材嬌小,穿著一件新綠窄袖短衫,肩覆鳳帔,頭戴一頂用孔雀絨毛織成斗笠,上面綴滿了精美的飾品,只可惜斗笠邊緣掛著一層黑色輕紗,遮住了她的容顏。
她沒有停留,直接被侍女扶上了船踏板,姿態(tài)輕盈優(yōu)美,繡著金鳳銀鵝的裙擺在風中飄展,
“小姐上船了,大家快回艙去!”船家慌不迭地催促眾人,大家這才戀戀不舍地最后望一眼她的妙曼身姿,回艙去了。
?。?p> 離開隴西郡,夜幕很快便降臨了,船艙里燈火通明、酒氣彌漫,充滿了歡聲笑語,隴右書院不禁酒,再加上關隴一帶民風彪悍,故這群士子個個都頗有酒量,大家各自取杯斟酒,又捧出用油紙包裹的下酒菜,眾人擠在一起,熱鬧非常。
在張渙五人中,數鄭清明最為貪杯好色,幾杯酒下肚,他滿臉通紅,話題自然便落到那位大家小姐的身上,讀書人肚里有點文墨,風liu也講究一些品位,只聽鄭清明搖頭晃腦吟了兩句:‘美人兮美人,不知暮雨兮為朝云!’
立刻有一人替他大聲接道:“自君之來矣,不復舉酒杯,思君如殘月,夜夜?jié)q清輝?!?p> 眾人哄堂大笑,將鄭清明的臉臊得如豬肝一般,張煥知道他的毛病,也只笑而不語。
“呵!這里好熱鬧?!?p> 艙門忽然開了,一股冷風沖淡了房間里的熱氣,艙內的笑聲嘎然而止,眾人皆回頭向門口望去。
只見門口站著一人,身材魁梧,長著一對又粗又濃的掃帚眉,有人認出來,他便是那小姐的侍衛(wèi)首領。
“我家小姐請各位安靜一點!”
“哦!真是抱歉了?!毙晾蔬B忙上前行一禮,“我們忘記了,一定注意!”
侍衛(wèi)首領說完,卻沒有走的意思,他的鼻子使勁地抽了兩下,眼中露出迷醉之色,“是金城老酒!”
辛朗見狀,不由微微笑道:“既然來了,不如喝一杯再走?”
“呵呵!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笔绦l(wèi)首領干笑一聲,轉身將艙門關上,搓著手擠了進來,他也不客氣,隨手端起鄭清明的酒杯‘吱!’地一聲,仰脖喝盡,不由連聲贊道:“好酒!濃烈而不嗆喉嚨,我就喜歡這個勁!”
說著,他抓過酒壺,自斟自飲起來,喝了幾杯他才發(fā)現眾人都鴉雀無聲,不由詫異地放下酒杯道:“大家可是嫌我粗鄙,不屑于同席?”
“那倒沒有!”張煥笑了笑道:“只是我們在等兄臺的自我介紹,所以沒有舉杯。”
“呵呵!是我失禮了,在下姓秦名三泰,京城人,請問老弟貴姓?”
他見張煥皮膚黝黑,臂膀孔武有力,和印象中的白面書生完全不同,不由對他生了幾分好感,也不等張煥報名,便走過去和他擠坐一起,又替他斟了一杯酒道:“別看我沒上什么學堂,我可在安西從過軍,還擔任過李嗣業(yè)大將軍的親兵,經歷了大大小小不下百場戰(zhàn)役,這一輩子有這些經歷,我也不算白活了,老弟你說是不是?”
張煥舉起酒杯向他微微笑道:“所謂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不瞞秦兄,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來隴右、第一次進京,這一路上江山如畫,早知道就少讀幾年書了!”
秦三泰咧嘴大笑,他重重一拍張煥肩膀,“江山如畫算個屁,要玩最美的女人才刺激,你到京城后,晚上去平康坊逛逛,你才知道什么叫不枉此生。”
提到女人,酒席上的氣氛開始回暖,眾人看出這個不速之客雖粗魯,但也是性情中人,便不那么拘束,各自飲酒聊天,場面上又漸漸熱鬧起來,鄭清明的杯子被對面家伙拿走了,他只得重新取出一只空碗,但碗和杯子的細斟慢飲完全不同,灌下兩碗酒后,鄭清明心跳加速、膽子變大,漸漸開始失態(tài)。
“那個、我說秦老哥,平康坊里一般是什么價位,一貫錢能買到什么貨色?還有,多少酒水錢可以送個粉頭?”
秦三泰瞇著眼睛打量眼前這個胖子,嘴里不住嘿嘿直笑,“想不到你倒是個老手,平康坊里檔次不一,最貴的百貫才能見一面,最便宜的幾十文便可以打發(fā),不過花酒錢的規(guī)矩倒是一樣,兩貫以上,便能數人中選一,任你快活一晚!”
鄭清明聽得悠然向往,他忽然想起一事,便呷了口酒,涎著臉問道:“不知你家小姐叫什么名字,可曾婚配?”
“清明住嘴!”
張煥一聲怒喝,他見鄭清明越說越下流,有失讀書人身份,早已忍無可忍,現在他居然在講完青樓之后,又緊接著提到人家的主人,實在是無禮之極,他見秦三泰臉色大變,知道已經將人得罪,連忙向他陪禮道:“我這兄弟多喝了幾杯,實非本心,望秦兄多多包涵!”
說著,他急向宋廉玉和趙嚴使個眼色,讓他們將這頭死豬拖走,兩人剛剛將鄭清明強行架起,秦三泰突然發(fā)作,只見他猛地掄起酒壺,向鄭清明頭上狠狠砸去,只聽’啪!’一聲脆響,酒壺在鄭清明的后腦上開了花,酒水、瓷片四濺,鄭清明‘嗷!’地悶叫一聲,一個踉蹌便栽倒在地,頭捂著后腦勺,鮮血從手指縫里汩汩流出。
雖然鄭清明已經受傷倒地,但秦三泰仍然不依不饒,拔出劍便向他撲去,嚎叫道:“你是什么東西,竟然敢打我家小姐的主意,老子劈了你!”
罵聲忽然嘎然停止,秦三泰握著劍一動也不敢動,只見一把冷冰冰的橫刀直指他的面門,再上前一寸,刀鋒就將戳入他的臉龐,秦三泰舉起雙手,被迫跟隨著刀勢慢慢地向后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刀尖,但刀鋒卻如影隨附,距他的臉龐始終不到一寸,秦三泰無法擺脫,一直被逼出了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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