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出了城,阿生很高興的去找自己的小伙伴們。
村子外,遠(yuǎn)遠(yuǎn)的見幾人時常玩耍的樹下有幾個熟悉的人影,他一路小跑著喊道,“我回來了,大家伙兒都沒事吧?”
“我好不容易……”
阿生歡快的笑著,神色飛揚(yáng)。
只話沒有說完,對面幾個看著他出現(xiàn)有些意外的少年,這時開口道,“你還有臉出現(xiàn)?!”
驀的,阿生的腳停在原地。
看著他們,阿生臉上的笑一僵,又很快揚(yáng)起一個大大的弧度,巴巴說著,“我……我找到人救你們出來,大眼子,小六子,阿實(shí),還有阿山,你們和家里可還好?可有遭罪?”
回應(yīng)他的是幾人絲毫不變的臉色,他們?nèi)耘f冷冷的看著他。
“阿山,”阿生的語氣不由的放輕,“你們,怎么了?”
怎么像是不認(rèn)識我了一樣?
眼前幾人的神態(tài)太過陌生而冰冷,讓阿生心里隱隱有些發(fā)慌,他不知道是自己哪里做錯了,還是……別的什么。
阿山?jīng)]有答應(yīng)他,只是大眼子怒呸了一聲,大罵道:“你還有臉回來?!丟下我們自己逃跑,你個沒膽兒的!”
“就因?yàn)槟阆氤鰜淼酿t主意,害的我們?nèi)冶蝗氇z,你自個兒倒是跑的快,但你知道我們這些天過的是什么日子嗎?!”
每天睜大著眼不敢睡覺,生怕睡過去就再也沒有醒來的時候,時刻恐懼著不知道什么就會死,吃餿食臟水,還要忍受家人怨恨痛苦的眼神,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個噩夢。
每每回想起來,都讓他不覺嚇出一身冷汗。
瞪大的眼睛發(fā)著紅,帶著些水潤,“我爹娘險些就不認(rèn)我這個兒子了!”
小六子平時多機(jī)靈活潑的一個人啊,此刻看著阿生的神情亦是麻木。
“你一個人跑的容易,想過我們嗎?還虧我們認(rèn)你做大哥,見事情不妙只顧自己躲了,你算什么大哥!”
“我們再也不跟你玩了,我娘說了,叫我們離你遠(yuǎn)一點(diǎn)!”
最小的阿實(shí)躲在阿山身后,探出頭來,對上阿生的眼神兒,瘦小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害怕?!拔乙郧八湍愕哪切┏缘囊膊灰?,你趕快走吧?!?p> 大眼子怒斥著,“趕緊走,別再來我們莊上了!你個害人精!”
“是我救……”阿生張嘴想申辯,一顆小石頭迎面砸在了他的腦袋上,阿生捂住痛處,看著剛剛砸他的人。
年紀(jì)最小的阿實(shí),瘦成枯枝的手上還緊緊攥著幾粒石子,看著阿生的眼神透露出深深的恐懼。
阿生的出現(xiàn),又讓他想起自己前些天過的痛苦不堪的日子,他怕了,發(fā)了狠的撿石頭丟他。
“你走!快滾!我再也不要看見你!你不是我大哥?!?p> “野種!我們不跟你玩了!”
“快走?。 ?p> 一聲聲的責(zé)罵,越來越激烈,話也越來越難聽,好像要將過往數(shù)日的恐懼轉(zhuǎn)變?yōu)閼嵟M數(shù)投入阿生。
阿生雙手護(hù)著頭聽著他們對自己的一聲聲辱罵,和過往那些人罵自己的話一樣難聽。
因?yàn)樗麄兌加屑?,只有自己是一個人。
只這次,罵他的人卻是他的朋友。
幾人打罵了好一會兒,阿山終于看不下去,出言制止,“好了,讓他走吧?!?p> 阿生腦袋上、胳膊上被砸破了皮,見了紅。
等到?jīng)]有東西再砸向他的時候,他才緩緩放下手,血跡順著他的額頭流下,對面幾人卻沒有同情他。
阿生垂著頭,似頹喪的看著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年紀(jì)最大的阿山見狀,不由的嘆了口氣,終是有些憐憫,“阿生,你走吧,去別的地方謀生,以你的本事到哪兒都餓不死?!?p> 頓了頓,又說道,“你也別怨我們,這次的事兒后,怕是莊上的人看到你都要趕走的,他們也怕?!?p> 我們也怕。
就像這次,阿生只有自己一個人,惹了事說跑就跑了,可他們呢,自己跑了還有一大家子在,想跑也跑不了。
他的未盡之言阿生聽出來了,在他們眼中自己就是個麻煩精,誰碰上都要惹的一身躁。
“怎么還不滾?!”
大眼子警備的看著阿生,催促道。
“你們怨我,我知道。但欠你們的,我也該還了再走。”
阿生抬起胳膊,擦了擦額上的血,轉(zhuǎn)過頭來認(rèn)真的看著幾人。
幾人一愣,看著阿生不說話。
緊接著,就見他蹲下,撿起一塊重石,楊起,而后,狠狠的砸在了自己左手的小手指上。
剎時,骨頭碎裂的聲音響起。
阿生額上的冷汗一瞬間下來。
“嘣——”
一下,兩下,直到數(shù)聲之后,小手指整個已被砸成了一坨爛肉。
阿生慘白著一張臉,心里發(fā)狠,將爛肉連皮帶骨扯下,大眼子幾人也被嚇得愣在原地,嘴唇發(fā)顫。
忍著劇痛,阿生將手中的斷指放在幾人面前的地上。
臟污的一團(tuán)血肉裹著點(diǎn)點(diǎn)的白色碎骨,就像阿生自己,活的猶如一團(tuán)污泥,任人踩來踏去,哪怕生有人骨卻永遠(yuǎn)硬不起來,連同他為人的自尊,被踩的粉碎。
“從此,咱們兩清,我夏生不欠你們什么。”
阿生的臉上咧開一個大大的笑,面上狼狽,轉(zhuǎn)而,又眼神兇狠的望著幾人,“一群沒斷奶的小崽子,也配跟我為伍!”
“你……”幾人猝不及防的愣住,阿生說變就變,大眼子不敢置信的指著阿生,“你說誰沒斷奶?!”
分明是阿生有負(fù)他們,怎么現(xiàn)在還敢說出這樣的話?
忘恩負(fù)義!
狼心狗肺!
其余幾人反應(yīng)過來也怒了。
爭先恐后的罵,“野娃!沒爹沒娘,從狗肚子里爬出來的狗雜種!”
“快滾!別再讓我們看見你!”
“滾!再不滾我們打死你!”
……
在一群人的驅(qū)趕和謾罵聲中,阿生緩緩抬腳走了,不分大小的石頭砸向他,眾多不堪入耳的話像臟水潑向他,襯的他越發(fā)像只喪家之犬一樣,狼狽不堪。
*
“阿生,回來了。瑛兒鬧著要……”
聽見腳步,蕭玖從和吳柯的談話中緩緩轉(zhuǎn)過頭去,下一刻,語氣徒然一變,“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哪怕阿生已經(jīng)刻意收拾過自己,但那額上的傷卻不是一夕之間就能好全的。
就在阿生快速向他行禮之時,蕭玖眼尖的看到他左手上草草纏著的布條,上面還帶了點(diǎn)點(diǎn)血跡。
難道是……
蕭玖想到什么,快速上前一把拽過對方背在身后的手,果然,左手只剩四要手指頭了,他一驚,瞬時脫口而出,“我并未答應(yīng)他之條件,他怎會……?!”
阿生知道蕭玖想歪了,連忙否認(rèn),“不,不是,主人。是奴自己不小心弄傷的?!?p> 看出阿生的躲閃,蕭玖:“是有人逼迫你嗎?”
阿生搖頭。
手指是被自己砸斷的,但要他將其中原由對蕭玖說出來,他又是不愿的。
“無人逼迫于奴?!?p> 看樣子阿生是不愿意說的,蕭玖思量了一下,沒有再逼他,“下去讓人幫你上藥,等傷好再來服侍?!?p> “是?!?p> 阿生俯首一拜,不多發(fā)一言的退下了。
說是去看望朋友,結(jié)果回來卻搞得這么狼狽,蕭玖在想是不是周家有人暗中動的手腳。
“主公?”
吳柯的聲音打斷了蕭玖的思考,“嗯?怎么了?”
“主公還在想那小奴的事?”
吳柯問。
蕭玖也不否認(rèn),只淺淺提道:“周公不似那般出爾反爾之人,周顯也還尚在城中,我在想是何人所為。”
吳柯沒想到自家小主公還真的這么關(guān)心一個小奴的事情,嘆了口氣,“不過一奴仆,主公何需花費(fèi)心思在他身上?周家亦無人會記一小仆?!?p> 蕭玖想來也是,但看到了,難免就多想了一些。
“我亦知?!?p> 多的吳柯也不再多說了,只覺蕭玖畢竟年紀(jì)還小,哪怕再智慧,心腸卻是軟的。
也高興蕭玖這回沒有白白付出,正好省去了買地的錢,吳柯心滿意足了。
蕭玖本意想將阿生留在塢堡養(yǎng)傷,他還沒手腳殘廢到要一個小孩子帶傷服侍他。
卻沒想,后者在他上馬車將要回程的時候追了出來。
“主公,奴來了。”
聽到馬車行動的聲音,阿生急匆匆的跑來,懷里還捧著一大束色彩鮮艷的野花。
一口氣奔到車前大喘著氣,他的額上都是汗。
看到花,蕭玖一愣,等對方歇了口氣才說道,“你過來作何?不若在塢堡養(yǎng)幾日傷,待好些了再回我身邊服侍罷。”
說罷欲放下車簾,阿生急急說道:“奴小傷并不礙事,再者您這幾日要忙月考事宜,還要分心照顧瑛小姐恐有勞心神,小人可為您分憂。”
“這是奴給瑛小姐采的花,想必她見了必是歡喜?!?p> 阿生確實(shí)很機(jī)靈,也很會察言觀色,哪怕蕭玖還沒說出口的話,他也能猜到點(diǎn)兒上。
蕭瑛在他早上出門前確實(shí)提過這回事,但蕭玖沒功夫去做,沒想阿生自覺把花帶了回來。
略一遲疑,蕭玖讓他上了車。
“上車吧,該回去了。”
“是。”阿生一喜,連忙拱手爬上了車轅,和車夫并坐在車門外。
“駕!”
馬車緩緩啟動,逐漸駛離塢堡。
阿生抱著花,似感覺不到左手?jǐn)嘀傅奶弁?,滿臉帶笑,又用干凈的右手手指輕撫了一下花瓣,眼含喜愛,仿若在看喜歡的情人一般。
他不是第一次來塢堡,知道可以取代自己待在蕭玖身邊的孩子有多少,所以要想不被人替代,就要想法設(shè)法讓蕭玖看到他的價值,只認(rèn)可他一個人。
知道蕭玖對于這個妹妹有多寵愛,所以討好蕭瑛勢在必行,只有蕭瑛看他順眼了,不再針對為難他,自己才能在蕭玖身邊待的更加順利、長久。
當(dāng)阿生將花送到蕭瑛面前時,小姑娘確是很不樂意,鬧道,“我要小九哥哥送的,才不要你摘的呢!”
說罷,一把將花打翻在地。
“嘶~”阿生抱住左手,神情顯得痛苦而隱忍。
原來是蕭瑛方才打到了他的左手。
蕭瑛有些意外,“你怎么了?”
“奴……奴沒事,這些花小姐還要嗎?”
阿生的臉色白了一分,疼的嘴唇打哆嗦,瘦瘦的小臉上卻露出個乖巧而討好的笑。
蕭玖知道自己此時不能有‘幫阿生說話“的意思,否則蕭瑛怕是更看不慣阿生了。
在蕭瑛看過來的時候,蕭玖什么也沒表示的走到書桌旁看書。
后者看著面前的討厭鬼不知道該怎么辦,總覺得對方有哪里怪怪的,又有幾分可憐。
“把花插起來,放我床頭?!?p> 她支吾著,頓了頓,又補(bǔ)充道:“外面的廳堂也要放?!?p> 說完跑走了,窩到蕭玖身邊。
“是。”
阿生乖乖應(yīng)聲,動作輕柔的撿起掉落一地的花,蕭瑛時不時的朝他偷瞄兩眼,不知看到什么神情怔了怔。
阿生出去接水去,蕭瑛才輕輕拽了拽蕭玖的袖角,咬著唇輕輕問道:“阿兄,我看到他手上有血。”
蕭玖輕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頭,開玩笑說,“是啊,他去幫你采花,不小心手指被毒蟲咬傷,只能砍掉?!?p> 他確實(shí)有幫阿生在蕭瑛面前賣好的意思,免得蕭瑛不知為何老針對他。
小姑娘呆住,嚇得瞪圓了眼睛,有些怕怕的貼近了蕭玖身體,不安的動了動自己的小手,想象著手指被砍斷的痛苦,她縮了縮脖子,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看到阿生進(jìn)來,飛快的轉(zhuǎn)過頭去。
阿生察覺到時不時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只作不知,為蕭玖添了茶水后,安靜的走到門口站著。
不多時,一個小身影慢慢挪到他身旁一米遠(yuǎn)的地方。
“謝謝你的花,但小九哥哥是我的。你不準(zhǔn)搶!”
小姑娘特地跑過來,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偏偏此時的她左右轉(zhuǎn)動著眼睛,就是不敢與之阿生對視,完全沒了往日威風(fēng)氣勢和厲害勁兒。
阿生想笑,便也笑出來了,不是那種桀驁又痞痞的笑,而是那種溫柔充滿寵溺的笑,像極了蕭玖平素對待蕭瑛時的模樣。
“奴只是一介下人而已,專門服侍主人和小姐的,又怎敢與小姐搶什么呢?”
“嗯……你知道就好?!?p> 蕭瑛別扭的說完,垂在兩邊袖子底下的手動了又動,遲疑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你的手……不痛嗎?”
怎么可能不痛。
阿生低頭看了看自己缺了一根手指的左手,輕描淡寫的道:“回來前已敷過藥了,不痛了?!?p> 騙人。
蕭瑛想起自己方才那一下,看到他那被布裹著的斷指的部分還帶著紅,有些局促難安。
“以后,我不喜歡花了?!?p> ……
阿生反應(yīng)了一會兒,沒能理解蕭瑛的話是什么意思,甚至在想是不是蕭瑛不喜歡他,連帶著討厭這些花。
就聽小姑娘別過頭斷斷續(xù)續(xù)的說道:“你太笨了,摘個花還能被蟲子咬到,要被砍手指。摘一次花砍一根手指的話,你的手指全被砍完了以后還怎么做事?!?p> 阿生頓住,心底被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一樣。
他轉(zhuǎn)頭看了眼屋內(nèi)蕭玖的方向。
蕭玖還在看書,仿佛對屋外兩人的談話什么都沒聽到。
“小姐放心,奴下次會放聰明點(diǎn)的,盡量保住自己的手指頭,也把好看的花帶回來給小姐。”
蕭瑛蹙著眉頭,不高興道:“都說不要花了?!?p> 小姑娘口是心非,明明是對蕭玖的話信以為真,以為阿生真的是因?yàn)樗挪坏貌槐豢沉耸种福睦锢⒕斡植缓靡馑颊f出口。
“可山下還有好多漂亮的花是奴都沒見過的,小姐要不要看看?”
阿生第一次對著小姑娘露出個真心實(shí)意的笑,自打他來蕭玖身邊,小姑娘總對他沒個好臉色,敵意很大。
他本以為是她脾氣嬌縱,忍了便是。
現(xiàn)在,卻覺出她的一分可愛來。
聽他這么一說,蕭瑛更心動了,卻也更煩惱了,沒好氣的說他,“不要,不要!你怎么這么笨,都說不要了!”
說完,蕭瑛就從他身邊跑走了。
門外,望著天空的阿生笑著笑著,突然抬起衣袖抹了把眼角。
真好,他似乎……又碰到一家好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