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甲褪妝后的游歡不再那樣英氣勃發(fā)、咄咄逼人,整個人的氣質變得溫和沉靜,嘴角上還掛著淡淡的微笑。
游歡將裝滿清水的白瓷杯放在雒青身側的木箱上,拉了一只板凳坐在她斜對面,略帶歉意地點了點頭,目光真摯,語氣輕柔:“很抱歉,上妝之后我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p> 雒青克制住對游歡的先后變化的驚訝和了解清楚的欲望,拿起水杯輕輕啜了一口,緩緩問道:“你對鎮(zhèn)靜藥的需求有多大?”
游歡臉上的淡笑稍稍收斂,伸出五只手指:“一個月至少50克?!?p> 雒青微微心中一震,問道:“為什么需要這么大量?”
游歡顯然也不愿多談,只是淡淡道:“上妝后,我的情緒會變得不穩(wěn)定,需要藥物抑制?!彼D了頓,看著雒青又道:“這類藥物在燕都城里很不容易搞到,所以我才想辦法搬到草民巷。你準備帶我去的地方能搞到這些藥劑嗎?”
雒青低頭想了片刻,又抬頭對上游歡的眼睛,嚴肅點頭道:“我準備送你去姑蘇城,西山島,你去過這里沒有?”
游歡搖搖頭,眼中流露出一絲興奮的神采:“我從沒去離開過燕都,不過也一直想會會姑蘇的昆曲班子?!?p> “千萬別。”雒青連忙擺手,苦笑道:“你還不知道自己上了警方的通緝名單吧?而且我也擔心你會被佟白眼報復。西山島在太湖上,離姑蘇城還是有點距離的,你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藏好,等風頭過去了再說?!?p> 雒青接著道:“至于鎮(zhèn)靜劑,你也不用自己再去想笨辦法了,每月一號,我會安排送貨到你的安全屋。”
游歡顯得有些驚訝,不知道是不相信雒青是否有這樣的能量,還是不明白她為什么對自己開出這樣優(yōu)厚的條件,他想了想,還是十分疑惑:“你能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好處,就為了佟白眼的手里那件東西?”
雒青臉上露出少女特有的狡黠笑容,她指了指掛在院墻上的魯智深的戲服,道:“主要原因是那只反應爐,但是你也算救了我一命,我想和你交個朋友?!?p> 游歡晃了晃腦袋:“說實話,我對自己上妝后做過的事情都記不太清楚,你就當做是魯達救你好了?!彼聪蝣们嗟挠沂?,問道:“不過我的確對你這只機械手很感興趣?它怎么會有這么大力量?”
雒青抬起右手,用左手指著石頭手和自己手臂的連接處,答道:“這是我姥爺留下來的東西,沒有可以拆卸的地方,所以搞不清楚能量來源,不過它并非機械而是有機物,你看這里,和我的手臂完全融合在一起了。”
游歡湊近仔細觀察,果然看到女孩手腕處灰色和膚色交匯融合,如同沒有規(guī)則的拼圖,顏色涇渭分明,連接卻十分緊密,甚至看不到一絲縫隙。
“很奇妙…”游歡仔細觀察了半晌,猶豫了一下,抬頭真誠笑道:“你之前說我沒有做過惡事,其實也不對。燕都和草民巷里那些被我搶過那些黑診所,除了收費貴些外也沒有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所以每次搶來一批藥我都要記賬,想著等自己發(fā)達了再還回去?!?p> 雒青也笑起來,接話道:“那你得打個七折?!?p> “哈哈,是的。我也是覺得你是個好人,但同樣并不絕對。”游歡咧嘴一笑,站起身伸出右手,目光柔和道:“我們也許能成為朋友?!?p> 雒青也支撐著身體緩緩起身,伸出石頭手與他握在一起,笑道:“應該可以?!?p> 想了想,雒青從隨身的包里掏出兩張紙,問道:“是不是需要簽一份協(xié)議?”
游歡擺手:“不必,我已經記下你的承諾。”
兩人約好,第二天晚上十一點鐘白帆會來第九區(qū)接游歡離開。雒青心中一件大事落定,她開機后給梁琬打了一個電話,請他來接自己回保衛(wèi)營醫(yī)院。
由于過度行走,雒青小腿上的傷口又一次崩裂開。當姜超凡陰沉著一張臉為女孩第二次處理傷口時,躺在病床上的雒青臉上雖然滿是歉疚的笑容,但嘴上卻向守在床邊梁琬急切說道:“琬叔,請幫我聯(lián)系佟老板,就說他要求的事情我們幫他做到了,問問他什么時間有空,我們也要拿到相應的報酬!”
梁琬無奈的苦笑一聲,點頭走出病房。這個女孩對自己實在夠狠。他心中想著,又長長地慨嘆一聲。太久了,雒家實在需要一個這樣的人,也許她真的能夠重現(xiàn)雒家往日的榮光,再一次成為草民巷真正的主人…不,也許能夠在聯(lián)邦也擁有一席之地。
梁琬抬手捏了捏自己還算粗壯有力的手臂,暗暗在心中下定決心。他還有把子力氣,腦袋里還裝著一些東西,他得好好幫一幫這個苦命的閨女…
他看了看手機上正要撥出的號碼,決定如果佟白眼不肯把反應爐如約交出,他不惜把佟家在草民巷的所有產業(yè)都砸個稀巴爛。
兩天后。
佟白眼主動請草民巷保衛(wèi)營的丁綽海幫忙搞到幾張營部臨時通行證,將交貨的地點選在保衛(wèi)營第一食堂三層的一間包房內,這里來往的人都穿著深灰色制服,讓佟白眼格外踏實。
上次之后,雒青便被梁琬全天盯著臥床休息,只要下床就一定得坐上輪椅。此刻,雒青很是尷尬地被梁琬推進房間,停在在佟白眼右手邊,梁琬很不講禮儀地擠在兩人中間,身后梁壑也跟著入座,瑞妮、丁綽海已在席間等候了。
眾人坐定,佟白眼打了一個響指,身穿作訓服背手而立的服務員立刻為他們依次斟滿酒杯,隨后各色菜品不斷被端上餐桌。
“菜齊了吧?”佟白眼笑呵呵地向服務員問道?!皥蟾?,齊了?!焙笳吡⒄炊Y離開將門合上。他看向眾人笑道:“你們看到了嗎?這里廚師和服務員大臂上都掛著后勤營的徽章。他娘的,這幾天我在家睡覺都提心吊膽不安生,吃都吃不香!今天多虧了丁團長照拂,可要放寬心大吃一頓?!?p> “各位!”說罷他一舉杯,掃視眾人一圈后目光落在雒青身上:“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請大家滿飲此杯!”
雒青笑了笑,舉杯望向坐在對面的丁綽海,接話道:“還要感謝丁營長救命之恩。”
丁綽海不過三十出頭,身形壯碩,面龐白皙清秀,還帶著一架黑框眼鏡,頜下留著一圈濃密的絡腮胡須,平添幾分粗獷氣質。他同樣穿著一身利落筆挺的作訓服,留著一頭方寸,顯得精明強悍卻又斯文有禮。
丁綽海扶了扶眼鏡,同樣舉杯輕笑,淡淡道:“舉手之勞?!?p> 眾人一飲而盡,雒青開門見山問道:“佟叔叔,我的工作成果是否還令你滿意?”
佟白眼夾了一筷子肋排塞進嘴里,三兩口咽下,道:“昨天我安排人探查過了,戲瘋子的窩點已經搬空,周圍人也再沒看見過他活動?!彼麖拇笠驴诖锾统鲆环酱u頭大小金屬盒子擺在桌上,推向雒青:“你履行了你的承諾,現(xiàn)在該我了?!?p> 坐在二人之間的梁琬接過盒子,小心翼翼打開看了一眼,隨即遞給雒青,道:“沒問題?!?p> 雒青雙手捧著盒子,滿眼喜不自勝地收進包中,抬頭道:“剩下的五百萬現(xiàn)鈔,白帆已經在地上取了,想必今晚就能送到?!?p> 佟白眼仰脖飲下一杯,胖臉上立刻顯出一道紅暈,他伸出三根手指,笑瞇瞇道:“不要那么多了,我只要三百二十萬,成本價?!?p> 桌上眾人都露出驚訝神色,雒青心中一喜,卻十分疑惑,謹慎道:“怎么說?”
“我們都是從那個時代過來,你母親雒唯一鉆研智能機械,是草民巷集大成者,所以我大致能猜出你想要這件東西的用意,你應該更需要這筆錢?!辟“籽蹝咭曇谎郾娙?,最后和丁綽海交換一個眼神,道:“我們兩個也想提供一點力所能及的支持,希望你的目標達成后,能夠答應為草民巷做一些事情?!?p> 雒青臉色變得嚴肅,桌上眾人都安靜下來,就連手指都打著紗布還在不停夾起食物往嘴里送的梁壑,也輕輕放下筷子。女孩沉思片刻,問道:“你是說幫草民巷,而不是幫你們?草民巷有什么危機嗎?”
“先說說我們能提供什么支持吧?!辟“籽凵斐鋈质种福溃骸耙皇琴Y金,雖然來源不完全干凈,但都是辛苦錢,用著不昧良心;二是人手,機械工業(yè)這個行當,草民巷可比地上強得多;三是技術,雖然硬實力不如雒家傳承,但我們的經驗絕對有用武之地。至于危機嘛···”
說罷他拍了拍丁綽海的手臂,丁綽海望了一眼眾人,接著沉聲道:“草民巷的危機就是沒有危機?!?p> 眾人先是一愣,旋即梁琬第一個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雒青沉思片刻,試探說道:“你是說聯(lián)邦政府的威脅?”
丁綽海摘下眼鏡,一邊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張絲巾輕輕擦拭,一邊緩緩道:“聯(lián)邦已經多久沒有開展針對草民巷的動作了?前些年還會派人不斷滲透下來竊取情報,或者搗毀一些地面接入點,然而從135年開始,這些情況似乎都消失了。”
雒青質疑道:“聯(lián)邦要面臨的問題很多,近幾年國際形勢不明朗、內部也并非鐵板一塊,暫時放松對草民巷的戒備也能夠理解,畢竟雙方有協(xié)議在,或許是你們多慮了。”
丁綽海戴好眼鏡,正色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聯(lián)邦議會中是有一些人認為留下草民巷無關大局,但更多人卻因為我們的存在而恐懼。以我的了解和判斷,他們是想草民巷成為毀約一方,并以此為借口徹底顛覆我們?!?p> “而且…”丁綽海頓了頓,眼中閃過一抹寒光:“再這樣茍延殘喘下去也是個死,倒不如搏一搏。”
“哼!”梁琬突然冷笑一聲,將手中的筷子重重拍在桌上,瞪眼詰問道:“現(xiàn)在才有這種覺悟?十三年前你丁家若是腰桿子再硬些,草民巷何至于淪落到這種地步?”
丁綽海聽聞也是怒極,拍案而起、虬髯賁張,指著梁琬怒吼道:“老琬頭!我敬你是前輩,不要欺人太甚!你雒家怎么倒的自己還不清楚?現(xiàn)在卻來怨天尤人。我老爹走得不明不白,我又該把這筆賬算在誰頭上?”
梁壑見丁綽海暴起當即“騰”地起身,右手已摸在腰后別的錘柄上,眼見就要輪錘出去,卻被雒青喝住:“別動。”
梁壑停下來手中的動作,但雙目還仍舊狠盯著丁綽海,像一只隨時會撕咬的惡豹。而后者絲毫不為所動,居高臨下輕蔑看著梁壑,一只手已按在腰間的槍套上。
佟白眼眼見桌上起了爭執(zhí)也趕忙起身,拉著丁綽海坐下并為他倒一杯酒,笑著勸到:“老丁老丁,消消氣,老黃歷提它做什么。”
雒青當然理解梁琬為何會突然爆發(fā)如此大的火氣——從那段經歷中走出的人,很難心平氣和地接受這種功敗垂成的意難平。更何況丁家第一代掌門人一窮二白地逃來草民巷,在雒家全力支持下才組織起一支武裝力量,然而原本應該成為雒家堅實后盾的人,卻在最終時刻選擇了屈服。
雒青也曾被仇恨裹挾著踟躕難行,但伴隨著對那段過往歷史細節(jié)的了解,她漸漸明白在那種嚴峻形勢下,眾叛親離也實屬無奈之舉。女孩獨自將那些仇恨消化,她不齒于那些人的行徑,也不屑于要求他們具備多高的道德操守——一切都是交易罷了。
雒青輕輕拍了拍梁琬粗糙的手背,面色沉靜,她的態(tài)度讓氣質暴躁的梁琬慢慢平靜下來。女孩目光略過眾人,對丁綽海和佟白眼道:“兩位叔叔,過去的事情該算在誰的頭上,相信我們心里都有筆賬,但今天不必多說?!?p> 她頓了頓,接著先前的話題問道:“丁營長,您擔心會破壞規(guī)矩的人,是不是程家?”
“是?!倍【b海灌了半杯茶水,板著臉回答:“對你下手的正是程家,而你,就是他們計劃之中的導火線?!?p> 雒青有些驚訝,不自覺瞟了一眼手表,想到那天急促閃爍的紅燈,她一直認為是靈鬼作祟。她問道:“有什么證據(jù)嗎?”
佟白眼接話道:“有兩個證據(jù),一是我們仔細研究過許波手臂上的弩機,這是程家最新一代的研究成果的原型機,市面上根本找不到貨源?!?p> 說罷他看向梁琬:“梁大叔,你也見過那只弩機手臂了,我說的是不是?”
梁琬沖著雒青輕輕點頭,答道:“沒錯,程家的產品分為兩條產線,中低端產線供應黑市,高端產線按照協(xié)議供應給聯(lián)邦軍方,但那種類型的弩機不屬于以上任何一類。況且這東西太過危險,程家大概率自用,絕不會愿意它們流轉到敵人手上?!?p> 雒青若有悟,突然想到那種強力弩機對于正常人的身體負擔過重,但或許正適合她的靈鎧。
佟白眼接著將聲音壓低幾分,說道:“第二個證據(jù)是個可靠消息,程家和京畿工業(yè)今年以來接觸得十分頻繁?!庇謫柕溃骸澳阒谰╃芄I(yè)吧?他們和洛石集團可是打得很兇呢。”
這個信息不難推測,自然也在雒青的意料之中,但她想起許波身上的靈能波動,心中還是有些不安,反問道:“京畿工業(yè)在武器工業(yè)領域與洛石不分伯仲,不過他們真的值得豁出一個總工對我下手?”
“我猜他們也在賭?!辟“籽鄣溃骸百€贏了就能一勞永逸地扳倒洛石集團?!?p> “說白了,你在地上是安全的,但來到草民巷就是一顆定時炸彈?!倍【b海瞥了一眼梁琬,冷聲道:“試想,若是‘洛石集團千金在草民巷殞命’的新聞傳出,會帶來什么后果?”
雒青若有所思,外人不清楚她與洛石集團其實并無什么牽扯,單憑她是雒天林的女兒這個身份,確實也能做些文章。梁琬的臉色也變得難看,頗為后怕道:“若是雒青造訪草民巷的消息流傳出去,將會向外釋放出一個十分危險的信號…”
“嗯?!倍【b?!昂摺绷艘宦?,打斷他道:“不出事什么都好說,若是真的遭遇不測,那么雒青來到草民巷的消息絕對無法隱瞞。這樣的話,聯(lián)邦政府又該怎么想呢?”
他聲音陰沉,接著道:“他們或許會認為這是雒天林的安排,頂級軍工企業(yè)洛石集團決定與草民巷和解?這種事情,哪怕捕風捉影恐怕也足以讓人提心吊膽了!”
這時瑞妮不無擔憂地插話道:“雒青來草民巷并沒有隱藏樣貌,底下能猜出她身份的人恐怕不少,這樣沒問題嗎?”
佟白眼擺擺手道:“口說無憑,哪怕被偷拍了也不頂事,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沒人會當回事,除非…”他眼睛瞟向雒青。
“除非我死在草民巷?!宾们嗝鏌o表情道:“這樣聯(lián)邦和洛石必然產生嫌隙,京畿工業(yè)就可以乘機搶下更多份額,程家也能洗白走上前臺,真是雙贏的計劃?!?p> “對他們是雙贏,對我們可是致命威脅?!倍【b海冷冷道:“還好你沒有出意外,否則聯(lián)邦必定以此為借口向草民巷派駐軍隊?!?p> 雒青心中依舊想著許波身上的靈能反應,想不明白靈鬼在其中究竟發(fā)揮了什么作用?但憑借目前掌握的信息確實無法判斷,她也只能稍稍放下,以后再做思量。
看著丁綽海和佟白眼藏著焦慮與熱切的目光,雒青又轉向梁琬征求他的意見。梁琬幽幽嘆了口氣,還是輕輕點了頭。
得到雒家老輩的支持,雒青總算定下決心。打造一副試驗性的靈鎧容易,規(guī)模量產卻是一件令人十分頭痛的事,工業(yè)平臺、人力和資金都將是極大阻礙,而如今佟、丁兩家愿意以大量資源支持自己,憑他們在草民巷的積淀,雒青對靈鎧計劃的進度更添了幾分信心。
只是計劃里可不容兩家摻沙子,自己必須做好這方面的準備。雒青想了想,最終對著佟、丁兩人沉聲道:“兩位叔叔,歡迎你們參與靈鎧計劃,讓我們再一次守護好草民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