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近一個時辰,陳愈面色不豫地從外院回來,問錢氏要了張能兌五十貫的交子,吩咐大河送到鋪子里去給恕二,然后就一個人坐在外間椅子上生悶氣。
錢氏見陳愈如此,反倒沒再揶揄,斟了杯茶捧到陳愈面前,溫言安慰,“如今給都給了,就不要惱了,犯不著和這種人慪氣?!?p> 陳愈接過茶也不喝,“我倒是不在乎這些個錢,他得了勢便得了,要幾個破爛錢我也給??赡阒浪駜簛沓耸斟X,還說要攆了洛掌柜走?!?p> 陳愈越想越氣,騰地一下將茶碗放到了桌上,“哐當(dāng)”一聲響,那茶碗險些摔碎了。
坐在里間的沐清嚇了一跳,手一打顫,字花了,她干脆停了筆。今兒是靜不下來了,她也沒了心情,拿了筆放在青釉筆洗里浸了一下隨即取出,讓筆腹里的墨散發(fā)出來,然后執(zhí)著筆尾垂直向下,將筆尖浸在水中慢慢攪動。沐清看著墨汁入水,黑白相間,清透的水面下墨線如雨后山間繚繞的云霧流動,慢慢暈染……
她的耳朵一直聽著外間的動靜。
“燙著沒有?”外間再次傳來錢氏的聲音,“出什么事兒了?洛掌柜做得好好的,為了這買土產(chǎn)走賬的小事攆他,說不過去?”
“哪里那么簡單?有人揭給何掌柜,說洛掌柜渾家的侄兒拿著鋪子里進的茶貨私賣。恕二疑洛掌柜暗中指使,以不察包庇為由免了他的掌柜,讓杭州來的何掌柜替上。還說看我的面子,洛掌柜的外侄就不送官查辦,打幾板子攆出去了事。這算什么事兒?我還沒走,他就忙不迭地給我臉子看?”
錢氏沉默了一下,接著又道:“照你這么說,事兒定了?沒有挽回的余地?”
“嗯!”
“既然事已至此,你生氣也無法?!?p> 陳愈嘆口氣,說:“這點我也明白。洛二郎是我從杭州帶出來的,本就在杭州沒什么親戚,來了丹棱才成家立室,渾家的娘家都是本地的。本想著他跟了我這么多年不容易,鋪子里的差事養(yǎng)活一家綽綽有余,就不必拖家?guī)Э诘酶蹅兓睾贾萘?,可如今……?p> “不論是否屬實,洛掌柜被攆已成定局??辞樾危《弊尯握乒裆衔?。即使沒這起子事,以后他也會尋個由頭拉洛掌柜下來?!?p> 聽了錢氏的話,陳愈似乎反應(yīng)過來,手拍桌面,厲聲道:“可恨恕二小人之心,他就是擔(dān)心我給他留個釘子!我哪里有他那些齷齪心思?!”
錢氏頓了頓,“洛掌柜那人實誠,我估摸著他未必知道外侄私下做的事情。出了事,他也定不愿給你添堵。現(xiàn)下,還是想想該怎么安置他們一家,畢竟也是跟了你多年的老人,咱可不能寒了人家的心?!?p> 陳愈聽罷,悶聲不言,考慮了半晌,決定第二天拿上錢去洛掌柜家里走走。陳愈預(yù)備著,若洛掌柜要留在丹棱,就把錢放下讓他另謀出路;若洛掌柜要跟著一并回杭州,到時只怕自己還不知如何安置,自然也給不了他差事,這錢就留給他們置辦點家什。
沐清在里面聽得分明,看來平日里鮮少發(fā)火的陳愈是真得動怒了。不過更讓她吃驚的是,外表溫婉秀美的錢氏竟能先想到恕二存著戒心、拉自己人上位這層,心思格外通透。爹雖精明,但有些耿直,有時候又不愿把自家人往壞處想,可娘就不同了。再想想娘剛剛吩咐自己的話,看來她這個娘親是在宅門里摸爬滾打歷練出來的,也是個人精。
陳家從上到下像恕二這樣過河拆橋的人只怕不在少數(shù),要是自家能另立門戶就好了?她前世宅門故事的電視劇也看了不少,知道像陳家這樣的大戶,不到分家時要出去單不易,即便硬要出去單過,又不知多少人背后指指點點。若是沒本事只靠著家族庇蔭的那些,只怕硬出去了反而更難過……爹這些年打理生意,也算有些本事,要真能擺脫那些宅門里的是是非非出去過,未嘗不是件好事……
筆洗里墨已暈開來,將那一汪清水染成了濃黑色。
沐清瞅著那水出神,忘了時分,握著筆攪動筆洗里的渾水。
“這攪了多久了?小心傷了筆根!”陳愈的聲音打斷了沐清的思緒,他從沐清手里接過了筆,手指捏著筆尖,輕輕擠壓直到水沒有過多墨色,取了邊上小塊宣紙包住筆尖將殘水吸干,然后將筆掛在了筆架之上。
陳愈面上平靜略有些疲態(tài),但已看不出一點怒色,慈愛地看著沐清,“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習(xí)字自當(dāng)愛惜這習(xí)字的器,連筆都不愛惜的人如何能寫好字?爹教過沐清如何洗筆,沐清日后莫再忘記!”
沐清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笑,“沐清不會再忘!爹可是忙完了?”
“嗯,本想進來指點你練字,沒想到你已練完了。既如此,就早些回去歇著吧!”
“好!”沐清整理好了桌上練習(xí)完的廢紙,轉(zhuǎn)身給陳愈和外間錢氏行了禮便出了門。
夕陽西下,青瓦染上了玫瑰金,亮閃閃的像琉璃瓦。
沐清出門伸了個懶腰,活動了兩下脖子,才轉(zhuǎn)身往自己的西廂走去。路過穿廊,就看見她房里伺候的丫頭紅蓮匆匆地正往二門方向走,還不住四下張望。
沐清撇撇嘴,暗想,按陳府里的規(guī)矩,內(nèi)院的女仆是不得隨意去外院,如今這時候快用晚膳了,碧煙忙著去庖房備餐,定留下紅蓮看門,可紅蓮怎么往外院去了?這丫頭定以為她在錢氏屋子里等著一起用膳才跑了出來,瞧那“鬼祟”的樣子,莫不是躲懶會情郎去了?
沐清笑了笑,沒功夫去八卦丫鬟們的私生活,直接回了西廂。
晚些時候,沐清躺在榻上假寐休息,門口悉悉索索一陣輕響,有人躡手躡腳地進了來,走到了擱銅盆的架子前。
“?!保袞|西和銅盆碰上發(fā)出一聲輕響。沐清抬了抬眼皮,開了條縫,瞄向來人,正是紅蓮。
隨后,沐清目光移到了紅蓮端銅盆的腕子上,不禁皺眉,這小妮子的腕子上什么時候多了樣玉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