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說說笑笑,時間漸近傍晚時分,暑氣褪去,人流卻明顯增加。
公子夜在街上簡直如魚得水,不管是大店老板還是小攤商販,幾乎全都識得。他談笑風(fēng)生又出手大方,與他一起逛街實在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情。銀霞被他的笑容感染,也不由自主地笑對路人,暫時忘卻如巨石般壓在心頭的重任。
走著走著,銀霞漸覺不妥,只要她對一件東西看得久些,公子夜便會毫不猶豫地買下送她。幾年的江湖游歷,她已不是昔日不知柴米貴的公主,他看起來也并不富有,怎能讓他如此破費。
聽她出聲勸阻,公子夜悠然笑道:“錢之一物,在乎取用之道。而取用之道,分為上、中、下三品。你可知是哪三品?”
銀霞好奇地問道:“哪三品?”
公子夜抑揚頓挫地吟道:“子曰:上士用錢,擅而享之;中士用錢,謹而蓄之;下士用錢,炫而比之?!?p> 銀霞問:“此話怎解?”
公子夜撫著額發(fā)說道:“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有學(xué)識的人擅于打理金錢,花錢是為了享受生活;一般人小心地花錢,儲蓄金錢以備不時之需;沒學(xué)識的人把金錢當作炫耀的資本,花錢與別人攀比。”
銀霞細細品味了一會兒,點頭說道:“說得挺有道理?!?p> “那是當然,出自圣賢之語都是至理名言。”
銀霞虛心請教:“此語出自哪位圣賢?”
公子夜說道:“老子莊子孔子孟子荀子墨子孫子列子韓非子公孫龍子……這些圣賢你聽說過沒有?”
“聽是聽說過,但沒有讀過他們的著作?!便y霞臉上微紅,書到用時方恨少,父王傾幕中原文化,曾派人購買回大量典籍,但她卻從來沒有好好讀過。
公子夜負手說道:“這句至理名言就出自大名鼎鼎的公子大師?!?p> 銀霞好學(xué)地問道:“公子大師是你剛才說的公孫龍子嗎?”
“當然不是?!惫右沟靡庋笱蟮貙⑸茸右徽?,“所謂公子大師,就是本公子嘛?!?p> “好啊,你又來騙我!”銀霞一愣,惱笑著揮拳打他。
公子夜邊抵擋邊笑道:“所以說,本公子可算得是上上之士?;▌e人的錢,與美人兒同游,豈非人生一大樂事!”
銀霞“撲嗤”一聲被他逗笑,想起這錢的來由,便板起臉訓(xùn)道:“你說話做事為什么就不能正經(jīng)些?就因為你總是這樣,才會被人誤會?!?p> “只要你不誤會我就成?!惫右剐ξ乜粗劾镉屑毸榈母」怙w快地閃動。
銀霞的心隨之忽地一動:以他的學(xué)識,怎么會有那般不堪的傳聞?難道是另有隱情?
她正在凝思,雙手忽然被緊緊握住,卻見公子夜一雙水潤潤的眼睛正近距離地直對著她。
“你再這么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可要喜歡上你嘍!”公子夜抓起銀霞的手在唇邊輕輕一碰,“其實你誤會我也沒有關(guān)系,只要能當幾天我的女人就成?!?p> 時間停頓了數(shù)秒。
一聲慘叫自街頭響起,公子夜抱腳連連呼痛。
銀霞別過臉去。她想錯了!此人天性如此,說話總沒個正經(jīng)。
望向熱鬧的街景,銀霞忽心生感慨。初到此城時,只覺這座城里的人全都狡詐虛偽、冰冷無情。但一路與公子夜行來,這座城卻向她展現(xiàn)了它的另一面,如同一位主人向她敞開了心扉,熱情地款待客人。
這里食物豐足,商業(yè)發(fā)達,每個人身上都隱約帶有一種氣質(zhì),那是與在風(fēng)刀霜劍里討生活的北方部族完全不同的安逸自在。想到這里,銀霞的心底似被什么東西攪動起來,川流的人群中,她緩了腳步。
公子夜覺出異樣,側(cè)頭問道:“怎么不開心了?”
銀霞搖了搖頭,指著城外的一座山問道:“那座最高的山叫什么名字?”
公子夜順著她的手望去,答道:“那山名為孤鳴山,在本地也算是遠近聞名。莫非你不想逛街想去爬山了?”
“不是。”銀霞凝望著山頂說,“那座山與我家鄉(xiāng)的山有點像。它看起來是如此的落落寡歡,在群山之中只有它孤零零的屹立,如鶴立雞群一般?!?p> 原來是想家了。公子夜的嘴角不易覺察地微翹了一下,隨即垮下臉道:“你這么說,是不喜歡這座城還是討厭跟我在一起?”
“都不是。你很好,這座城也很好?!便y霞低頭撫弄著手中鮮花,“我在想,若是我的族人們也能像這城里的人一樣,生活得這般幸福安逸就好了?!?p> 公子夜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她想的竟是這些!自己還真是看輕了她。收起了嬉笑之心,他問道:“你的族人生活得不幸福嗎?”
“雖然我們的生活與這里大不相同,但曾經(jīng)也有過無憂遠慮的日子?!便y霞舉目望向遠方,漫聲低吟:“鷹飛于天,雉竄于蒿;貓游于堂,鼠安于穴。各得其所,豈不活耶!”
公子夜眼睛一亮,擊掌贊道:“好一個‘各得其所,豈不活耶!’這話說得深得我心!是誰說的?”
“我父王。當年唐皇出兵之前派使者前來高昌,我父王給使者的回答便是這句話。”銀霞的目光緩緩掃視過整個街頭,“我父王以前曾偕王后和太子去京都長安朝拜,我因年幼沒有參加,但想來長安城里比這座城更為繁華?!蓖nD了一下,她突然抬頭逼視住公子夜,“可就算你們是天上的雄鷹,我們是地上的野雞,但我們各活各的,不是也很快活?為什么你們漢人一定要將我們高昌滅國!”
公子夜被她問得一窒,沉吟片刻才道:“天下之勢,分久必合。戰(zhàn)亂多年后,人心思合,天下一統(tǒng)是眾望所歸?!?p> “那只是你們大唐帝王的想法吧!”銀霞面露鄙夷,“你們偉大的帝王想要青史留名,成就不朽霸業(yè),就要開疆拓土,而我們高昌小國就注定要成為你們大唐的疆土!”
她目光迷離地望向街頭的人群:“可是你們的詩中有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我們高昌雖小卻也可以豐衣足食,憑什么弱小者就一定要被強大者統(tǒng)一?你們說的和做的為什么完全不同?”
公子夜難得地沉默了。過一會兒,才緩緩說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很美也很令人向往,但這只是普通百姓的想法?!?p> 銀霞哼了一聲道:“那你也承認了,滅我高昌是你們帝王的想法!”
公子夜道:“你說天下一統(tǒng)是帝王的想法,并沒有說錯,但那并非只是君王的想法,而是國家之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沒有道何來萬物,沒有國家何談百姓?為君者,當興萬民之利,除萬民之害。為國者,當有足夠強大的實力才能護國利民。所以天下一統(tǒng)即是大唐帝王的想法也是大唐百姓的想法?!?p> “呸,滿口大道理!”銀霞不屑道。
“大道理也是道理。”公子夜正色道:“從實情講,怪只怪你父王投靠了突厥。突厥兵強馬壯,燒殺搶掠,實乃國之大患。自前朝起突厥就不斷地犯我中土,令百姓苦不堪言。當年太上皇因兵力不足,曾假意向突厥稱臣,此事向來是皇家大恥。所以突厥無論是從皇家來講,還是對中土百姓而言,都是必除之而后快。而你父先向我朝稱臣,再又投靠突厥,正犯了皇家的大忌,說到底也是你父背信棄義在先?!?p> “什么叫背信棄義!”銀霞憤然反駁:“你剛才也說‘沒有國家何談百姓’,為王者理當首思國之利益。我父王確對中土文化傾慕非常,才會親赴長安朝見你們的天可汗并答應(yīng)稱臣。但突厥橫行西域無人能擋,人馬強過我高昌太多,父王認為大唐遠水解不了近渴,歸順突厥只不過是為保一國平安?!?p> 公子夜柔聲道:“那么現(xiàn)在你也是大唐子民了,又何必強分你我。如今大唐興師征討突厥,突厥必然指日可破?!?p> 銀霞撇了下嘴道:“可是我的族人卻沒有你們這些大唐子民過得幸福?!?p> 公子夜扶著她的手中花道:“三角梅,代表熱情與堅韌不拔。你若真心為族人,與其羨慕別人,不如自己動手改變。”
銀霞垂下頭道:“說得容易,若將城市治理得像此城這般勃勃生機談何容易。”現(xiàn)在她連繳納貢銀都萬分艱難,又何談治城。
“不容易又如何?太容易就做到豈無樂趣可言。”公子夜目光柔和地望著她道:“你大概不知,你所羨慕的這座城當初也是自戰(zhàn)亂后的廢墟上重建而成?!?p>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公子夜打斷她道,“這樣思前想后愁眉苦臉一蹶不振的樣子可真不像是你!”
銀霞瞪回他,道:“這么語重心長鄭重其式正經(jīng)八板的說話也一點兒不像是你!”
兩人忽然相視一笑。
望著近在咫尺的笑顏,銀霞微微失神。這人說話做事雖總帶有幾分率性妄為,但打她第一次見面時起,就對他有一種莫名的信任。只因不管他的臉上帶著何種的玩世不恭,但目光深處卻隱隱閃動著某種堅持。而這種堅持,她曾在另一個人的眼中看到過……
“怎么,覺出我的好了?”公子夜目中閃過一抹狡黠的淺光,“雖然我暫時還沒有讓你全族都得到幸福的辦法,但讓你族中一人先得得幸福的辦法,我倒是有一個?!?p> “什么辦法?”銀霞忙問道。
公子夜眉眼一彎,含笑貼近她,說:“只要你嫁到江南來,你族中不就至少有一人可以在這里過上好日子了嗎?”
“我怎可棄我的族人于不顧!”銀霞揮手推開他,不悅地說,“何況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p> “哦,是誰?”公子夜目光一沉。
“反正以后你不要再跟我說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銀霞目光閃爍,側(cè)頭看向別處。
“莫非他不喜歡你?”公子夜托起下巴細細地觀察著銀霞的表情,“……又或是他不知道你喜歡他?”
“是又怎樣!”銀霞猛然轉(zhuǎn)頭,沖他惱道。
“喔,被我說中了!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不敢的時候?!惫右姑媛豆殴值匦α艘幌拢y怪她對溫四都不假顏色,原來是心中早已有他人。
銀霞垂頭不語,狠狠地握著花束。是呀,她不敢……當她查覺到自己喜歡他的時候,她已不再是高昌公主,她又憑什么留住他!況且她還肩負著一族的重任,就算她再怎么任性,也不能棄族人不顧。只要他還愿意留在自己身邊就已經(jīng)是最好的了……
她的手被花刺扎到,還猶不自知。公子夜皺了下眉,嘆道:“你還不知道吧,你喜歡的這種花,因其名含‘三角’,另有‘移情別戀’之意。它另一種的隱含花語是:‘沒有真愛是一種悲傷。’我勸你,既然還沒開始,不如在沒有傷心之前,趁早移情別戀吧?!?p> 銀霞冷哼一聲,把手中的花丟給公子夜,轉(zhuǎn)身疾走。
果然是這種反應(yīng)!公子夜低頭輕笑。把玩著手中的花,他的眼中忽然閃過紛繁的情緒,停了一會兒,他復(fù)又追到她的身邊。
“我答應(yīng)幫你!”公子夜舉花攔在銀霞面前。
“什么?!”銀霞氣哼哼地攥緊了拳頭,要是他再敢多說一句惱人的話,我就賞他個五指山紅!
“我答應(yīng)你,我會盡我所能地幫你還清貢銀?!惫右刮⑿χ鴮⒃捴貜?fù)了一遍。
“你說什么?!”銀霞猛地抬頭。
“我很喜歡‘鷹飛于天,雉竄于蒿……’這句話。所以決定幫你還清貢銀?!惫右拐?jīng)經(jīng)地又說了一次。
“可是剛才你不是說……”銀霞一時沒有轉(zhuǎn)過腦筋。
“講大道理是正人君子做的事,而我這個人從來都不是正人君子。再說我覺得你講的哪種‘帝力于我何有哉!’的生活挺令人向往?!惫右姑虼饺绦Φ乜粗綍r張牙舞爪,一發(fā)起呆來實在傻得可愛。
“你當真想要幫我?”銀霞一下子把剛才生氣的事拋在一邊。
公子夜鄭重地點頭,抽扇掩口對她耳語:“我已想出進入溫家秘庫取銀的辦法,你想不想聽?”
銀霞頓時表情一凜,忙問道:“你真的有辦法?”
“當然?!惫右宫F(xiàn)出十成十的自信,搖了搖折扇,“不過,我還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銀霞追問。
公子夜眸光閃動,一邊嘴角翹起:“當十天我的女人……當然只是口頭上的!”見銀霞欲怒,他又快快地加上后面一句。
銀霞皺眉忍氣:“什么叫只是口頭上的?”
公子夜微微一笑,道:“很簡單,我在眾人面前稱你為‘我的女人’時,你要溫柔地答應(yīng),不許發(fā)火,更不許打我。你只要做到這些口頭上的即可。”
“就這些?”銀霞松了口氣,又有些遲疑。
“就這些!而且時間僅限從現(xiàn)在開始的十天,估計十天后你已經(jīng)拿到銀子回去了?!惫右剐σ饕鞯叵蛩斐鲆恢皇?,“我這個要求不過份吧?”
“成交!”銀霞對他的手掌重重拍下,眼底現(xiàn)出一片清明決意。相比于關(guān)乎全族安危的貢銀,個人榮辱不過微不足道的小事。
“走,找個地方,我詳細說給你聽?!惫右箤⒒ń坏姐y霞手中,臉上也露出滿意的笑容。他原本就承諾過幫她取到銀子,一件事做了兩次交易,她實在是太好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