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寂靜,氣氛很是低沉。
僮仆都遣了出去,鄭瀚側(cè)頭望著坐在身旁榻席上的鄭十二娘,一臉沉靜,卻于沉靜中透著倔強(qiáng),后背挺直,筆挺得有些僵硬。
鄭瀚瞧著,良久,嘆息一聲,幽幽道:“阿言,你這又何必呢。”
“等二郎辦完婚事,我就先回去,十三郎年底要調(diào)去九原郡任太守,我?guī)е∈诵∈乓黄疬^去?!?p> 鄭瀚一怔,有些不解,“怎么調(diào)去哪里?那邊去年還在打戰(zhàn)?!保m不關(guān)心庶務(wù),但邸報(bào),還是讓阿兄逼著看過不少。
“升遷令是他從兄給安排的,那兒去年打過兩戰(zhàn),柔然北移后,九原郡是守護(hù)平城的屏障,正是百廢待興之際。”
鄭瀚一聽這些事,就覺得頭痛,更難以置喙。
十二娘口中所說李社的從兄,是大郎媳婦李氏的阿叔李祧,字巨源,在平城朝堂任中書監(jiān)。
又聽鄭十二娘道:“等過了十五,就讓阿嫂請冰人去馮府提親,三書六禮下來,少說也得三個(gè)月,還是趕緊些?!?p> “阿言,你再考慮一下。”鄭瀚猶疑,語氣深長道:“二郎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不想他受委屈,連阿兄也說過,為子孫萬代計(jì),二郎需要得力的妻族,馮氏門低非匹,縱然你不樂意熙熙,也可往盧李王郭尋訪,哪能配一介孤女?!?p> “門低非匹?!编嵤锞捉乐@四個(gè)字,卻是笑了,“這話阿耶和我說過,阿娘姑姑也和我說過,清河崔氏倒是門第相當(dāng),當(dāng)年榮盛,莫與倫比,可如今呢,不過一抷黃土,三叔母自縊,三叔父逃逸十余年,杳無蹤跡,若非許昌向太武帝建言,太原郭氏河?xùn)|柳氏族滅的下場,也會(huì)禍及鄭氏?!?p> 鄭十二娘眼眶發(fā)紅,情緒激動(dòng)不已,甚至有些失控,鄭瀚只得急忙道:“好,好,馮家就馮家,都聽你的,我們不提那些舊事好不好?”
十二年前的那場浩劫,是鄭十二娘心中傷疤,同時(shí)也是鄭瀚自己心頭的一道傷疤
鄭瀚癱靠在隱囊上。
屋子里又重新歸于寂靜。
不同于之前的低沉,這回是傷懷,連鄭瀚自己都不可自撥。
然而,沒多久,卻聽到外面?zhèn)鱽硎四锖褪拍锏膰\嘰喳喳的說話聲,由遠(yuǎn)及近,鄭瀚只得坐起身,轉(zhuǎn)頭,就見鄭十二娘忙地用手絹拭去眼角漫溢出來的淚水。
“阿娘,阿舅,我們回來了?!睔g快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怼?p> 鄭十二娘忙地起身,喊了聲進(jìn)來,門同時(shí)從外面推開,“怎么就你們倆,十娘呢?”方才為了說話,把她們倆支開,讓她們?nèi)フ亦嵔?,鄭綏都有好些日子,沒來守靜園。
十九娘竄到鄭瀚身邊,喊了聲阿舅,“阿姐在五兄那里畫一幅雪景,還剛剛動(dòng)筆,來不了?!?p> 鄭十二娘一聽,拉著十八娘,有意側(cè)頭望了鄭瀚一眼,仿佛在說:這不印證了先前的那句話,和她阿娘一個(gè)性情。
鄭瀚只得勉力一笑,輕道了句,“這孩子……”
卻什么也沒再說。
一切好似重演,鄭十二娘覺得無趣,又覺得心力不濟(jì),想著此刻,阿兄鄭瀚大概也差不多,遂帶著十八娘和十九娘先離開,“晌午我就不過來了?!?p> 待離開后,鄭瀚獨(dú)自呆坐許久,吩咐蒼叟上酒。
蒼叟剛把一壺清酒奉上,放到鄭瀚跟前的案幾上,就聽鄭瀚問道:“藥石呢?”上次郭五郎君帶過來五包,他還只動(dòng)過一次。
“上次剩下的四包,讓十娘拿走了?!?p> “熙熙怎么會(huì)知道,你怎么藏東西的,我不是吩咐過,不讓藏在博物架那兒。”
蒼叟心中苦笑,心中不由嘀咕:上上次小娘子可當(dāng)著二郎君您的面拿的,您也沒吱聲。
卻不敢說出來,更何況,他上次取藥石時(shí),高姬便在場,若不是高姬泄漏,他才不信,小娘子會(huì)知曉二郎君又有藥石,還能那么目標(biāo)準(zhǔn)確地找到。
見蒼叟不嗑聲,鄭瀚無奈,想著那丫頭真要拿,蒼叟也沒辦法,遂起身,“吩咐人備車,我去一趟郭府?!?p> 蒼叟見不追究,忙地應(yīng)了聲唯,一邊如僮仆進(jìn)來給鄭瀚更衣,一邊打發(fā)僮仆去吩咐外院備車。
出門去郭家,郭五郎君不在,聽說昨晚去馮家未歸,鄭瀚又趕去馮家,三人飲了半日的酒,傍晚時(shí)分,冒著風(fēng)雪,三人趕去陳留,十余日方歸,連上元節(jié)都未回。
這日清晨,鄭綏才剛起來,沒一會(huì)兒,就聽到婢女小戎進(jìn)來稟報(bào):“二郎君過來了。”
“阿耶?阿耶什么時(shí)候回的?!编嵔棟M眼驚訝,忙不迭地起身,一腳踩到裙擺,差點(diǎn)摔個(gè)狗啃泥,幸而讓一旁的無衣給扶住,人往外快步走去,口中還不信道:“昨晚上,都沒聽到一點(diǎn)消息,怎么就過來?”
印象中,除去剛回來那陣子,后來,阿耶都不曾來過這望正園。
鄭綏一到外間,四處張望著,晨風(fēng)忙笑著提醒,“瞧小娘子急得,二郎君在東樓?!?p> 鄭綏往東樓跑去,只是還未上臺(tái)階,就讓后面追上來的采茯兩手抱住。
“阿姐?!编嵔椧崎_采茯,自己走。
卻聽采茯沒好氣地瞪了鄭綏一眼,“我可不想挨板子?!笔治此?,腳下的步子卻是很快。
鄭綏不由笑嘻嘻道:“放心,阿兄不在家,我們不說,他哪知道?!?p> 不過,也沒有再掙扎。
采茯步子大,很快就到東樓門口,采茯才蹲下身,放開鄭綏。
鄭綏轉(zhuǎn)身,便推開門,只瞧著站在書案前的父親,身上著一件大氅,風(fēng)塵仆仆,連衣裳都沒換,稍長的未修理的髭須,濕轆轆的,顯然在落在雪落在上面,融化所致,忙喊了聲阿耶。
“來了。”鄭瀚看著鄭綏,招了招手,直到鄭綏走近前,瞧著案幾上攤著一幅《萬里雪景圖》,這幅畫其實(shí)是阿兄畫的,她不過在旁邊偶爾插幾筆。
“愿意來了,不避阿耶了?”
“我才沒有躲避阿耶?!编嵔椕D(zhuǎn)開眼。
鄭瀚一見就不信,“真的?”
“自然是真?!编嵔椇呛且恍Α?p> 鄭瀚從懷里掏出一方帛絹,遞給鄭綏,“這是你阮世父近來寫的行書,我瞧著這幅《名都篇》最好。
“阿耶?!编嵔椦劬σ涣?,燦若星辰,忙地伸手接過打開,為方便她臨摹,以往給她的都是阮世父寫的楷書。
瞧著鄭綏這興奮勁,鄭瀚只覺得這一趟沒白走,心中也跟著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