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深夜,羅敏上午去了鄒先生家還沒有回來。
鄒陽是鄒先生的小兒子,鄒先生是在慶陽書院教書的先生,她收了羅敏為徒,看著羅敏聰明,不嫌棄她家貧,把自己的小兒子許配給羅敏,羅敏對她一直很感激,視若母親,常常會在那里留宿。
羅敏的母親羅鄴四十歲上才有了這么一個女兒,夫郎生女兒的時候難產(chǎn)死了,當(dāng)時羅鄴正因為不愿意賣掉祖上遺留下來的那點(diǎn)兒好東西而困窘著,為了給夫郎風(fēng)光大葬,索性賣了城里的大房子,來到村里,守著那點(diǎn)兒田地過活。
因為以前曾經(jīng)有刁奴背主的事情發(fā)生過,羅鄴寧遠(yuǎn)自己照料羅敏也不要旁人插手,又因只有這么一個寶貝女兒,更加是兢兢業(yè)業(yè)地照料,三天兩頭地請大夫來診平安脈,診金如水一樣花出去,這種情況,直到羅敏長大些,遇到蔡大夫才有所好轉(zhuǎn)。
而那個時候,羅家的最后一點(diǎn)兒祖業(yè)也基本殆盡了,羅鄴必須刻薄地算著每一點(diǎn)兒錢才能夠維持還算可以的生活,最后,為了感念鄒先生的好意,迎娶鄒陽,又把這個已經(jīng)貧困的家再撥走了一層皮。
羅鄴并不太喜歡鄒陽,文弱氣質(zhì)倒也罷了,卻總有些歪理,不服輸?shù)囊馑迹床粦T便很少與之相處,若是在家,便總是在自己房間中,后來也成了習(xí)慣。
直到鄒陽懷孕,她才有了喜色,高興能夠看到孫女了,在家的日子也多了些,卻總是看到鄒陽指使自己女兒做事,于是,又看不慣了,可看羅敏喜歡的樣子,又不能橫加指責(zé),自己憋著一口氣只在房間里待著,眼不見為凈。
那天夜里,羅鄴也在房間里,因為是深夜,她年紀(jì)大了,熬不了,早早入睡,那會兒早就睡熟了,隔著一個廳,沒聽到那房里的動靜。
羅敏因為擔(dān)心懷孕的夫郎沒有留宿,早早回來,因為夜深,不想吵了家里人,便翻墻進(jìn)來,她小時候調(diào)皮,背著母親做過一些這樣的事情,這次也順利翻入,很是興奮,臉上還帶著喜悅的表情準(zhǔn)備進(jìn)屋,看到屋里燈亮著,還以為鄒陽正在等自己回來,悄悄把手按在門上,準(zhǔn)備嚇?biāo)粐?,卻聽到了一道女聲。
“你就準(zhǔn)備這樣過下去了嗎?”
笑容頓消,手想要放下,卻把門打開了,里面的兩個人,她懷孕的夫郎正一臉甜蜜的表情靠在另一個女人的懷里,那個女人擁著他坐在他們的床上,親密得好像一家人一樣。
羅敏僵住了,她竟然會有一種自己是多余的感覺,握緊了拳頭,胸腔間壓抑著一股氣,讓她的氣息變粗,眼神也變得兇狠。
鄒陽看到她回來,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張口就問:“你怎么回來了?”
羅敏勾起嘴角笑了,兇狠的表情也泄了勁兒,化作全身的綿軟。這是她家,她原來不能夠晚上回來的嗎?那她以前因為在鄒先生家溫書而不能回家的時候,是不是他也是跟這個女人廝混?
鄒陽話一出口,也知道自己問錯了,揪著衣角,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身邊的女人,那女人比羅敏高出很多,也健壯許多,皮膚卻不如羅敏白皙,她也忙亂了,可看到羅敏不如自己強(qiáng)壯的身形,又有了膽氣,“我要帶他走,你重新找一個夫郎去!”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羅敏很平靜,她奇怪自己怎么會那么平靜,她從鄒陽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面無表情的臉。
“我、我不知道!”鄒陽慌亂著,眼神亂瞟,低了頭不敢與羅敏對視。
“呵呵?!绷_敏笑出了聲,成親以后,她第一次見他那么慌亂的神情,淚水都要落下來了,真可笑,好愚蠢的樣子!
“你不是說那是我的嗎?”她身邊的女人急了,正過他的身子問。
“我真的不知道,她前一天剛走,你第二天就來了,所以……所以……可能是她的吧……不,也可能是你的!”鄒陽混亂地說著,兩個女人卻都聽清楚了。
那個女人松開了手,一臉的不敢置信,若不是他一直說孩子是她的,她怎么會在這種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只因為害怕他沒人陪伴!
“賤人!”聽到那樣的話,羅敏怒了,她用了最大的力氣揮出手去,響亮的一個巴掌打在鄒陽的臉上,那女人沒防備,沒扶住,鄒陽的身子一側(cè),倒到了地上,不知在哪里磕了一下,雙手捧著已經(jīng)鼓起好多的肚子,低聲呻吟:“肚子,我的孩子,……”
紅色的血流出,在橙色的光下,顏色有些古怪,仿佛是剝落了不少墻皮的墻壁上扭曲的影子。
“啊,好痛,好痛……”鄒陽的額上流汗,努力地翻了個身,把肚皮朝上,慘叫著呼痛,那個女人慌了,似是自語,又似是在詢問羅敏:“怎么辦,現(xiàn)在怎么辦?”
房間的門一直沒關(guān),前面的幾句話也許無法透過一道門板傳到對面的屋子里去,可鄒陽的尖叫卻足以吵醒鄰居。
羅鄴被吵醒了,急忙趕過來看,屋內(nèi)的情形一眼可見,一個陌生的女人手足無措地看著地上流汗流血的鄒陽,而羅敏則靜靜地站在一旁,仿佛根本看不見這一切。
“快把他抱到床上去!”羅鄴有點(diǎn)兒懵,卻還知道什么是最要緊的,那個女人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推了羅鄴一把,扔下一句她去找大夫,奪門而出,從窗戶那兒還可以看到她跑得多快,幾乎跟逃一樣。
跑什么啊,這樣的賤人,你想要是可以帶走的!羅敏的余光看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蒙蒙的天色之中,嘴角翹起嘲諷的笑容。
羅敏沒有動,她冷著一張臉看鄒陽在地上不停地呼痛,她想若是他現(xiàn)在死掉更好!
羅鄴不清楚情況,因為男女有別,也不好伸手,冷風(fēng)一吹,她似乎想明白了剛才應(yīng)該是發(fā)生了什么。
兩刻鐘后,一個女嬰滿身血污,呱呱墜地,響亮的聲音讓兩個站著的人都回過神來,“是女孩兒,我的孫……”羅奶奶欣喜的聲音只到一半便遏然而止,這個還不一定是她的孫女兒。
鄒陽耗盡了力氣,卻反而清醒了,迷蒙的雙眼環(huán)視一周,口齒清晰地說:“婆婆,相信我,這是羅敏的女兒,這真的是羅敏的女兒!我們的清鳳!”
鄒陽說得十分堅定,羅鄴相信了幾分,目光閃爍,想要伸手去抱起地上的女嬰,掃了一眼女兒的毫無所動的表情,最終是沒有行動。
流著淚,鄒陽爬著來到羅敏的身邊,抓著她的裙角哀求:“羅敏,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我跟表姐在成婚前真的沒有做過什么事情,你是知道的,這個孩子,真的是你的,我不騙你,這是真的,你看看,她多像你,這是清鳳,是我們的清鳳??!”
他努力地把孩子抱在懷中,雙手高舉,想要讓羅敏看得更清楚。
正是黎明前,有一道微光從天際射出,穿過冰冷的窗欞,擦過羅敏的身體,照亮了嬰兒還算清晰的臉,女嬰渾身皺巴巴地,還帶著血,并不好看。
這就是曾經(jīng)期待萬分的孩子嗎?呵呵,果然是個女孩兒,她那時候就想若是個女孩兒,她會教她識字,教她念書,教她像自己一樣善于詩文,教她像她的父親一樣聰慧,可現(xiàn)在……真是個骯臟的孩子,會是自己的嗎?
猶豫了一下,羅敏伸了手,接過那個似乎還冒著熱氣的孩子,遞給了母親,說:“母親,你抱著孩子去休息,這里我來收拾就好!”
羅鄴看了看女兒那沒有表情的臉,覺得心疼又害怕,狠狠瞪了地上狼狽的男子一眼,都是他的錯!
鄒陽什么都感覺不到,他也許感覺到了婆婆目光中的討厭,他曾經(jīng)不在意的,而現(xiàn)在,他咬緊了嘴唇,用期待的目光看著羅敏,他從來沒有覺得她那么高大過,這是他唯一的依靠了嗎?
看到羅鄴帶著孩子離開了房間,羅敏拽著鄒陽起來,鄒陽腳軟還站不住,卻硬咬著牙扶著桌子站立著,任由羅敏把一個寬大的罩衫給他套上,那是準(zhǔn)備給他懷孕九個月的時候穿的,大很多,深衣直到腳裸,羅敏給他套上之后抱起他來,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欣喜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羅敏并不是把他抱到床上,而是把他抱出了門。
“我不要,我不要走——”他突然明白了什么,驚叫著狠勁兒要抓門,羅敏沒有理會他的掙扎抗拒,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停頓了一下,騰出一只手,把懷里的一條帕子塞在他的嘴里,堵住了他的嘴,那是他繡給羅敏的第一條手帕,羅敏很喜歡,一直貼身放著,他笑她傻,沒事的時候又繡了些扔給她,她都仔細(xì)地收在了盒子里,而現(xiàn)在……
鄒陽淚落成雙,把頭側(cè)向她懷里,不如表姐的懷抱寬廣,不如表姐的有力,也不如表姐的胸膛總是那么火熱,熱得燙人,她的懷中,總是有著淡淡的蘭草香,他想起了那條手帕,當(dāng)時沒有青線,他懶得費(fèi)心,隨手拿了紫線繡給她,她歡喜的樣子好傻,然后他笑她“傻子”,后來就專門用紫線繡蘭草,然后罵一聲“傻紫(子)”扔給她一條。
還是凌晨,村子里沒有多少人在,偶然有兩個看到羅敏的臉色那么不好也不敢問什么,只是奇怪地看著她抱著夫郎離開,不都懷孕七個月了嗎?怎么肚子那么平?再看到繡鞋上的血,諱莫如深地回了頭,不再多看。
這一條路不長,一直走到了城門口,正是開門的時候,羅敏突然把鄒陽放下,離開了溫暖的懷抱,鄒陽害怕萬分,凌亂著頭發(fā),站也站不住地想要扶著羅敏,甚至低聲叫她的名字,羅敏跟沒聽到一樣,拽著他的胳膊走,在別人奇怪的目光下一直來到了鄒家。
羅敏沒有敲門,而是在那黑漆門前高聲道:“學(xué)生羅敏特來遣回夫郎鄒陽,學(xué)生羅敏特來遣回夫郎鄒陽!……”
鄒家的人震驚萬分地打開門,左鄰右舍也有探頭出來看熱鬧的,街上早起的人聽到動靜,也有那等沒事干的混混,過來湊趣:“小娘子,你到底是為什么不要你這夫郎了啊?”
羅敏不理,她平靜地看著從門中走出來的先生,先生板著一張臉:“有什么事情進(jìn)來說,杵在這里做什么?!”
“不肖學(xué)生只有一句話問恩師,既然鄒陽已與他表姐有情,緣何又要嫁與學(xué)生?學(xué)生家貧,蒙恩師不棄,收為弟子,一直恭恭敬敬,待師以誠,緣何恩師欺瞞?如今鄒陽與奸婦做出丑事,學(xué)生不恥,特來遣回!此為丑事,本不當(dāng)宣揚(yáng),然學(xué)生心中不忿,怒氣喧嚷,此為對恩師不敬,學(xué)生自請罰出門墻,從此,師不師,弟子不弟子。好女子,不可受此辱,先生以此子辱我家門,羅敏義憤,卻無可奈何,就此兩家絕交,不復(fù)聯(lián)絡(luò)!”
鄒陽聽到此話,最后一點(diǎn)兒力氣也沒有了,倒在了地上,他一直覺得她唯唯諾諾,對自己言聽計從,不似個女子,常以“哥兒”嘲之,而她從未計較,依舊好脾氣地對他,他以為她不會有脾氣,卻不想……捂著臉哭泣,他如今有何顏面歸家,又有何顏面見鄰里?
“有子如此,師德可知,先生還是莫要在書院貽害子弟為好!”羅敏走的時候輕飄飄地來了這么一句,在起哄叫好聲中遠(yuǎn)去,她出了涪城,卻也沒有回家。
那一天后,慶陽書院里沒有了姓鄒的先生,羅鄴也再沒有見過自己的女兒,城里的事情傳到村里,或許是因為羅敏那一番話太讓女子解氣,并沒有人說明她的名字,傳言中也多了不實,雖有人聯(lián)想到羅家,可羅敏是和她的夫郎一起走的,不少人私下里就說是羅鄴逼走了她們,說羅敏和鄒陽一起殉情死了。
羅鄴的臉上漸漸沒有了笑容,她不信自己的女兒死了,她想,她總有一天會回來。每日太陽升起的時候她都會這么希望,卻在晚間的時候失望,有時候,她會突然在半夜爬起來,好像那個夜晚,她聽到動靜的那個夜晚,然后,再也無法入睡。
她養(yǎng)育那個叫做清鳳的孩子,不確定那是否真的是羅家的骨血,她總是用探究的眼光看她,這一會兒覺得她像羅敏,過一會兒又覺得不像了。
她愛她——因為她是羅家血脈的延續(xù),她恨她——因為她不一定是羅家的骨血。
后來,羅鄴買了一個叫做阿文的小廝來照料那個孩子,因為她不想親手觸碰她,每一次碰到,她都會想起那沾著血污的嬰兒,她厭惡地看她,似乎她的滿身都是污穢,但她又舍不得她死,如果她真的是女兒的孩子,如果女兒真的死了……
她一天天衰老,喚作鳳哥兒的女孩兒一天天長大,她成了羅奶奶,記憶中卻總是徘徊著那一夜的所見,想到女兒離開家時冷冷的臉。
也許,她永遠(yuǎn)也不會對這孩子親近,哪怕她死。
揭秘:(此章揭秘為何羅奶奶不喜歡羅清鳳,為何到羅清鳳入慶陽書院那幾天羅奶奶的臉色不好,為何羅奶奶聽到鄒陽名字的時候那么奇怪。)
“這就是鄒陽的孩子?”迎面上過來一個先生,審視地打量了一下羅清鳳,問:“你叫什么名字?”
聽得問,羅奶奶變了臉色,攥著羅清鳳的手緊了幾分,羅清鳳抬眼看到,詫異著掙脫了手,站出來——
“羅、清鳳?!毙┪⑼nD了一下,羅清鳳認(rèn)真起來,昂著頭直視先生的眼眸,她不喜歡那樣的目光,帶著幾分審度幾分不喜的感覺。
?。_奶奶不喜歡鄒陽的事情再被人提起,那是她心上的傷,羅家的恥辱,她也害怕羅清鳳知道,害怕羅清鳳以為自己不是羅敏的孩子,從而離開她。羅清鳳已經(jīng)成為了羅奶奶活下去的堅持和依靠,如同羅奶奶一直堅信羅敏活著并且會回來一樣。一個是現(xiàn)實的依靠,一個是虛幻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