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平王離開皇宮的時候,已經(jīng)日頭偏西了。
他在乾清宮里待了足足兩個時辰,之后又去了**給母親蔣淑妃請安,陪她說了一會兒話。
蔣淑妃一如既往地溫柔慈愛,只是眉宇間帶了幾分哀愁。廣平王私下問過她身邊侍候的宮人,才知道自己離開這么久,皇帝只到蔣淑妃這里小坐過兩回,除去初一十五照規(guī)矩去了皇后那里,其他時間都留宿在朱麗嬪處,其他妃嬪幾乎是連單獨見他的機會都沒有。雖說從前皇帝對朱麗嬪也是寵愛有加,但專寵到這個地步,卻是絕無僅有的。朱麗嬪剛生下一位小皇子不久,并非**新人,到底有什么吸引了皇帝?
無奈這種事不是身為兒子應(yīng)該過問的,廣平王除了安慰母妃外,什么事都不能做,回王府的路上,他心情就不大好。
到了王府,他梳洗一番,匆匆吃了些點心填飽肚子,就把王府左右長史叫來詢問這段時間的府中事務(wù),這時他同胞弟弟四皇子樂安王高鉞拉著護衛(wèi)統(tǒng)領(lǐng)范本章過來了。
樂安王今年只有十九歲,身材修長,容貌斯文清俊,是父母心目中乖巧討喜的小兒子,也是兄長眼里聰明伶俐的好弟弟。他和同胞兄長廣平王高鈺一向感情很好,聽說兄長回來了,恨不得馬上就趕來相見??上?dāng)時還在工部,公事纏身,好不容易等事情都處理完畢了,才趕到廣平王府來,又趕上廣平王沐浴去了。他只好趁著兄長梳洗用餐的時候,纏著范本章問起這趟南下的經(jīng)歷。
因此,當(dāng)他和廣平王一起坐下來說話時,對趙炯殺敵一案的詳情已經(jīng)非常了解了。他開口問的第一句話就是:“皇兄,那趙炯當(dāng)真癱了么?一動也不能動?”
廣平王微笑著點點頭:“確實如此,其實他本來未必沒有治愈的機會,可惜錯過良醫(yī)當(dāng)成了庸醫(yī),耽誤了傷勢,再也無法挽救了,這也算是他的報應(yīng)吧。”
“活該!”樂安王冷哼,“做出這等豬狗不如的事,能饒他一命,已是上輩子燒了高香了!”又有些惋惜:“父皇本已判了他流放千里,如今他動不了,倒便宜他了?!?p> 廣平王心想他不能流放去遼東,反而是件好事,便問樂安王:“我不在京城的這些日子,父皇召見哪位大臣多些?可有常常向什么人問計?”
樂安王皺皺眉頭:“與往日差不多,前些時候因著為趙炯妻兒求情的人多,父皇召見大臣反而少了,也沒對什么人格外青睞?!鳖D了頓,“倒是弟弟在宮中,曾聽過一個傳聞,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shù)谜??!?p> “哦?”廣平王挑挑眉頭,“什么傳聞?”
“說是父皇為建南侯爵位傳承之事煩惱,問母后與母妃的意思,她們都說**不便干政,請父皇自行定奪,唯有朱麗嬪說了趙家人的不是,覺得會有這么多人來為他們求情,都是他們調(diào)唆的,給父皇添了許多麻煩,若不是看在趙郡公尸骨未寒的份上,定要給他們一個教訓(xùn)。父皇聽了這話,覺得十分順心,越發(fā)寵愛她了,幾乎天天去她那兒,還老是拿趙家的事跟她抱怨,朱麗嬪常常附和父皇,偶爾還會出個主意讓父皇駁回求情之人,讓父皇更加高興了。幸好她不是個大嘴巴,有旁人問起她,父皇都說趙家什么了,她一個字也不肯透露。”
又是朱麗嬪?
廣平王皺起了眉頭。
朱麗嬪乃是前明宗室之女,但出自旁系遠支,祖上數(shù)代都是庶出,前明未亡時,她父祖除了有個宗室名頭,與平民百姓無異,日子還過得有些清苦。朱麗嬪本身容顏出眾,雖然算不上絕色,但在**中也算是翹楚了,因出身特別,被看作是大楚皇室寬待前明皇族宗室、前明宗室又甘愿臣服大楚的象征,納入宮中,位份從一開始就是嬪,從未降過,也從未升過。年初她生下了六皇子高鈐,前明宗室曾一度為此狂歡。不過皇帝雖然寵愛小兒子,卻從來都沒有表示過要給予他特別的待遇,三皇子廣平王的未來皇儲地位非常穩(wěn)固,就算沒有他,還有其他三位年長的皇子呢,無論要爭什么,都輪不到六皇子這個奶娃娃。
朱麗嬪應(yīng)該很清楚這一點,因此從沒在皇帝面前為兒子爭取過什么,雖然極受寵愛,但對皇后和位份高于她的妃嬪們,從來都是禮數(shù)周全,態(tài)度謙卑,讓人無可挑剔。廣平王也曾因她是前明宗室身份,而對她抱有警惕之意,后來發(fā)現(xiàn)她相當(dāng)安分守己,才放松了對她的提防。難道現(xiàn)在發(fā)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嗎?
廣平王想到這里,就問左右長史:“朱麗嬪娘家人最近可有異動?”朱麗嬪住在宮中不能外出,以她的位份想要見宮外的人,都必須經(jīng)過皇后許可,而皇帝不喜宮妃與外臣聯(lián)系,因此皇后絕不會做多余的事,而六皇子又還是個娃娃,沒有出宮開府,如果趙家小長房或是穎王府的人要跟朱麗嬪互通信息,就只能通過她娘家了。
兩位長史都搖頭否認,但左長史猶豫了一會兒后,補充了一句:“朱麗嬪的哥哥在三個月前進了旗手衛(wèi)任經(jīng)歷,不過是從七品,但上月他已升為從五品的鎮(zhèn)撫,是由旗手衛(wèi)統(tǒng)領(lǐng)親自提拔的?!?p> 旗手衛(wèi)是皇宮禁衛(wèi)之一,其統(tǒng)領(lǐng)正好是趙郡公舊部,擔(dān)任這個職位已有十多年,可以說是深受皇帝信任。廣平王心下一動,覺得自己可能發(fā)現(xiàn)了什么,但又覺得這個答案未免太簡單了些,他還需要更多的調(diào)查,才能下結(jié)論,萬一冤枉了忠臣,這個位子一旦空出來,就很容易讓人鉆空子。
這時范本章忽然插嘴問廣平王:“殿下,您打算何時將趙老夫人的信送出去?”他記得張氏有一封信就是寫給這位旗手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
廣平王嘆了口氣:“我怎么可能私下與禁衛(wèi)統(tǒng)領(lǐng)聯(lián)系?自然是稟報了父皇,父皇將信拿走了,說是會讓人在合適的時候把信送收信人手中?!?p> 范本章訝然:“皇上這是何意?趙老夫人的信難道不是應(yīng)該盡快送到才是么?總要讓軍中人士及早知道事情真相,才不會為建南侯府所惑?。 ?p> 廣平王什么話都說不出來,皇帝不知為何犯了左性,覺得軍中有不少人對他并非十足忠心,都是看在趙郡公份上,才支持他的,如今趙郡公沒了,難保這些人里頭不會有一兩個生出異心的。他想要試探一下,如果有誰輕易被穎王拉攏過去,不再擁護他,那這人將來也不能再用了。廣平王擔(dān)心這樣會傷及無辜,但皇帝卻堅信真金不怕紅爐火,會反叛的就絕非無辜,還讓他別把消息傳出去了。
廣平王覺得,皇帝明明在處理政事時還是很清醒理智的,為何在應(yīng)對趙炯殺弟一案以及穎王的事上就屢屢做出錯誤的決策?他很想勸一勸父親,又怕惹得父親生氣,只能緩緩圖之。
范本章覺得這樣不對勁,但如果皇帝暗示廣平王別透露消息,那廣平王就最好不要違背圣意。樂安王有些躍躍欲試:“父皇讓皇兄別透露消息,卻沒攔著我,不如讓我去說?”
“不可!”廣平王連忙阻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種事何必你親自去做?”他示意范本章:“隨本王南下的護衛(wèi)與侍從都辛苦了,待他們交接好差事,就放他們?nèi)占?,讓他們回家與親人團聚去吧?!?p> 范本章雙眼一亮,立刻會意地應(yīng)了。護衛(wèi)們有親身經(jīng)歷,都知道趙炯做過什么,還怕趙炯一家在京中的名聲不臭?就算打草驚蛇,也好過讓人誤會了皇帝,生出異心。
廣平王又問樂安王與兩位長史:“建南侯府最近有何動靜?”
左長史稟道:“皇上下旨給趙炯定罪前,建南侯府每日都有親友上門,趙玦夫妻幾乎日日外出,皇上下旨后,上門的人就一下變得極少,趙玦出門出得更勤了,趙炯之妻也時不時回娘家去,至于趙玦之妻蔣氏,聽聞是隨天使回上海老家去了,說是怕公公流放途中受苦,要幫著打點路上用的行李?!?p> 樂安王冷笑:“真可笑,丈夫被流放了,妻子不去照顧,兒子不去照顧,反而讓兒媳婦去照顧,他家的規(guī)矩哪里去了?若不是趙炯已然癱瘓,只怕他家媳婦連名聲都要毀了,她倒也愿意!”
右長史道:“如今趙炯已殘疾,還能去遼東么?皇上應(yīng)該會再下一份旨意吧?”
廣平王點了點頭:“父皇說了,明日會與大臣們商議,再發(fā)一份旨意下去,大概是要把趙炯送回京里來,關(guān)押到大理寺去。但他如今已經(jīng)癱了,關(guān)在大理寺還要另行派人侍候他起居,實在麻煩,還不知是否會改判呢。”
樂安王問:“有件奇怪的事,明明趙炯爵位已被革,可建南侯府大門口的牌匾卻還掛著,趙玦曾經(jīng)問過禮部和工部,禮部是田尚書的地盤,自然是幫著他家的,奇怪的是工部老尚書明明是父皇的心腹,卻也遲遲沒有發(fā)話,讓趙家人把匾摘下來,如今外頭人都說,父皇屬意趙玦襲爵,因此才不讓摘匾呢?!?p> 廣平王輕笑,這是皇帝迷惑穎王和趙家小長房的招數(shù),給他們一個希望,讓他們以為很快就能得到爵位,可旨意卻永遠都不會下來。
他輕描淡寫地道:“不過一個匾額,父皇一日不下旨定下新任建南侯的人選,趙家人即使掛再多的匾,也不再是侯門府第了?!?p> 樂安王笑著拍手:“真真讓人拍手稱快!我就等著看他家日后出丑了!”
廣平王微笑著,心里想起了趙老夫人張氏,如果她知道趙炯妻兒如今的窘?jīng)r,想必也會高興吧?
此時的張氏,卻面帶冷意,重重拍了桌面一下:“讓她給我滾!貓哭耗子假慈悲,她想作戲給誰看?!”
院門外,蔣氏身著青布衣裙,低眉順目地跪倒在那里,一臉的溫順謙卑,唯有袖下緊緊握起的拳頭,泄露了她此時真正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