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實迎時雨,蒼茫值晚春。
桃花鎮(zhèn)的雨落落停停,足足下了十數(shù)日。城中條條石板路在雨水中浸淫多日,已長出了綠幽幽的一層青苔。
這天午后,鎮(zhèn)東青柳巷郭宅的后門吱呀開了半扇,一把天青色的油傘伸了出來,傘下影影綽綽一襲豆綠棉布裙。
“慢著慢著!這樣的天兒,你這是要出去作甚啊?”一個黑瘦婆子沿著房檐追了過來,伶仃小腳虎虎生風。
丫頭聞言回過頭來,傘下現(xiàn)出小小的一張俏臉來,珠玉般的嗓音清清脆脆:“大小姐作畫的墨用完了,叫我去買些回來?!?p> 婆子又問:“可曾稟過太太?”
“小姐見太太正歇著,不忍打擾?!?p> “咳,大小姐一片孝心是好的,但你一個做下人的不能不懂規(guī)矩?!逼抛釉陔A上站定了,沉著臉道:“咱們這是什么地方?知縣老爺?shù)恼冢∧苁请S便進出的地方?既然太太歇下了,你就該勸大小姐等她醒了再來問安,這樣不問一聲跑出去,豈不讓人笑話知縣老爺家沒有規(guī)矩?還不快回來!”
那丫頭猶豫了一下,便默默舉著傘走了回來。
婆子指著那半扇門說道:“把門帶上呀?!?p> 只見那丫頭走過來說道:“劉媽媽教訓的是,我年紀小不懂事,您千萬別和我一般見識。只是……大小姐的脾氣您也知道,這會兒畫興正濃,哪里耐得住等,我又哪里敢勸。您行行好,莫讓我再折返回去挨罵,我去去就回。那松雪堂您也知道,不過幾步路的工夫,便是太太知道了,也不至責罰的?!闭f話間往前悄悄一搭,這位劉媽媽手里就多了幾枚銅錢。
婆子手里掂著錢,也不好瞬間陰轉(zhuǎn)晴,只木著臉道:“念在你這丫頭一向也算本分,我只當做了回好人罷,免得大小姐脾氣上來了,大家都落不著好??烊タ旎?,若是晚了讓太太知道了,就是大小姐也護不得你?!?p> 這是暗示不會告密了。丫頭心領(lǐng)神會,謝過劉媽媽便快步離開了。
撥弄著黃亮亮幾枚太平通寶,婆子心內(nèi)暗道:“這丫頭,平日里看著悶不吞吞的,竟也是個伶俐的?!?p> 丫頭合上門就長出了一口氣,在巷子里張望幾下,竟忘了該走哪頭,忙忙回想了下出門前大小姐說的話:“出門往西走是四方街,北行至路西第二個巷子就是油坊里,往里去頭一戶就是曹五娘家?!?p> 當時她還小心翼翼問了句:“哪里是西?”
自然又被大小姐一頓埋汰:“出門往左就是西!本來腦子就不靈光,撞了一回頭索性傻了。”
出了巷子沒多遠就是大街。明明是初夏的季節(jié),空氣里卻透著點冷。桃花鎮(zhèn)小小的,鎮(zhèn)上有數(shù)的幾家鋪子都集中在這條短街上。平日里還算熱鬧,最近卻因連日的雨,街上少有人行路。
丫頭卻歡喜得很,自覺如出籠的鳥,不比在郭家宅院里那般束手縛腳、處處小心。木屐穿著有些不適,還得當心路上青苔滑了腳,還得早些回去交差,但這些都壞不了她的好心情。來了這么久,這還是頭一回出門,悶煞人也。
鎮(zhèn)子雖小,對于一個初來乍到的路盲來說也不能掉以輕心。好容易尋摸到了油坊里,卻見那曹五娘早就候在門口了。
“這時候才來,叫我一頓好等。”那曹五娘白乎乎一張團臉,此時正焦眉皺眼的,像個被捏壞了的發(fā)面饅頭。見人來了便急急引了她進門,卻也不叫人進屋,竟打著傘直接就在院里說起話來。
“回去和大小姐說,這門親事千萬不能應。我兄弟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那元項林是元家長房的不錯,按元家的家規(guī),這元氏書院以后也是他們長房的人承繼。但是,我兄弟聽人說,這位少爺這里有點毛病。”曹五娘指指腦袋,又道:“元家捂得嚴實,也不叫他出來走動。但這么個大活人豈能是捂得住的?這也就罷了,先前元家老爺子還替他定過一門娃娃親,結(jié)果女方到八歲就夭折了。這下又得了個克妻的名聲。所以在廬江一直說不來親事,好人家的姑娘不愿意嫁過來,家世不好的他們家又看不上,這才把主意打到我們大小姐身上。這個趙素馨呀,老爺真是昏了頭才會覺得她賢惠?!?p> 作為一個被趕出家門的舊人,曹五娘提起太太永遠沒有好話。
丫頭不便跟著附和,只問道:“曹媽媽還有什么話捎給大小姐的?”
曹五娘看了她一眼,說道:“叫大小姐咬緊牙關(guān)頂著,趕緊往潁上縣給老爺那里送信,讓他來擋這門親事,一定不能遂了趙素馨的意?!?p> “知道了,曹媽媽辛苦,我這就回去給大小姐回話?!?p> 丫頭說著就要走,卻被曹五娘捏住了手腕?!暗鹊?,回去要是見著趙素馨,你怎么回話?”
“太太問起來,自然說是去松雪堂買墨了。”
曹五娘還不大放心,把她從頭看到腳,看得她心里直發(fā)毛。只聽曹五娘說道:“顧小溪,現(xiàn)在你是大小姐的人,伺候好了咱們大小姐,自有你的好。你要是腦子犯渾,去跟趙素馨透露一個字,用不著大小姐發(fā)落你,我第一個就饒不了你?!?p> 丫頭唯唯連聲,這才得以脫身。
出了門才笑那曹五娘天真。就算她原本再蠢,也知道她的賣身契捏在趙氏手里,趙氏若要她往東,她哪里敢往西。曹五娘不過是一個給少爺小姐喂過奶的乳娘,如今又被趙氏攆出了郭家,她若真是去向趙氏告了密,曹五娘除了干瞪眼,還能拿她怎么辦?
不過呢,她覺得自己的人品和頭腦還算是靠得住的。本來夾在這對繼母繼女之間就夠受了,她可不愿再去添一把火,把自己烤個外焦里嫩。趙氏不來問,她自然也不會說。
但是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她總要想辦法為自己掙個自由身。雖然……她原本就是自由人。奈何運氣不佳,走路不長眼,撞上了一扇擦得太干凈的玻璃門,醒來就成了一枚炮灰小婢女,足足花了好幾個月才平復了心情。如今踏踏實實做事,認認真真摸魚,夾縫里的雜草也要有春天。
不知不覺走回青柳巷,顧小溪拿出早就備好的錦盒,里面放著嶄新的墨條,這才往郭宅后門過去。
開門的還是劉媽媽,見她回來得還算及時,沒說什么就放她進了門。
回房見著大小姐,她就轉(zhuǎn)述了曹五娘那番話。大小姐聽了半天不說話,胸前一鼓一鼓的,鼻孔里往外冒粗氣。
顧小溪自然不敢呆著不動,忙去提了壺過來,倒了一碗溫茶遞到大小姐手邊。
大小姐郭永芳今年十四,還未及笄。生母王氏十年前過世,兩年后郭老爺續(xù)了弦,便是如今的太太趙氏。平心而論,郭永芳脾氣不算壞,只是跟繼母有點心結(jié),處處防備,故而顯得一身刺兒。
順了半天的氣,郭永芳這才緩過來,怒道:“我說呢,好端端把自家親戚說給我。從來有好事都是想著永蓮,這回倒想著我了。原來存的是這個心?!?p> 這事能比一塊兒去么?您那妹妹才六歲。顧小溪低眉順眼提著壺,又續(xù)了一碗茶。沉默是金。
郭永芳咒了趙氏好一會兒,順帶著埋怨父親和兄長都被趙氏蒙蔽了眼,又說母親若還在世斷不會讓她受這等委屈云云。總之平日里翻過來覆過去也是這些話,顧小溪自己也能背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郭永芳才想起來問顧小溪:“你出去的時候,劉婆子說什么了沒有?”
“劉媽媽說我不懂規(guī)矩,應該勸您等一等,和太太稟過了再出去。照小姐的吩咐,塞了五文錢,她就放行了。”
郭永芳這才露出一個滿意的表情,啜了兩口茶,慢慢摩挲著那粉青茶碗,說道:“太太總以為家里都是她的人,只說把曹媽媽趕出去了,我手里就無人可用了。瞧瞧,這劉婆子還是她的陪房呢,怎么樣,五文錢就收買了。就憑她這點兒本事,想把我設(shè)計到元家去配那傻小子,真真是不自量力?!?p> “還是小姐您聰明,她們怎能算計了您?!鳖櫺∠f這話時,還搭配了個略為諂媚的笑容。
和很多愛攀比容貌的姑娘不同,郭永芳向來以她的頭腦為榮,自我感覺比較良好,隔兩天就要在自己屋里總結(jié)點評一番她和趙氏之間的較量。這種時候往往都是自說自話,并不需要聽眾。顧小溪在這屋里相當于空氣,郭永芳也沒把她當回事。但主子在這里孤芳自賞,作為下人聽見了,不捧兩句說不過去。
“說是這么說,但也不能掉以輕心。”郭永芳微笑著飛了顧小溪一眼,站起來往書桌前走去,邊走邊說道:“事不宜遲,我要馬上給爹爹寫封信?!?p> 顧小溪連忙趕過去鋪紙研墨、端茶倒水,小丫鬟做得有模有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