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二房平日住在黃石鎮(zhèn)上的宅子,不在謝家祖屋。
謝家這幾代子嗣上總是艱難。到了謝琬的祖父謝啟功這一代,曾有過三個兄弟,可惜都未成年便已夭折,謝啟功命大些,好歹熬到了如今。
不過他二十多歲上元配楊氏也死了,只留下三歲的獨(dú)子謝騰。正好謝啟功那會亡妻孝滿,便有媒人上門介紹縣郊的**王氏。謝啟功見這王氏年歲相貌都正上佳,性子又頗為剛烈,而且打聽得王家人又都擅生養(yǎng),便不顧她還有個獨(dú)子在側(cè),把她們母子一道迎了進(jìn)門。
十九歲上謝騰娶了南源縣齊舉人的次女,婚后住在生母楊氏留給他在黃石鎮(zhèn)的宅子里,然后生了謝琬與謝瑯,除了年節(jié)回府請安,平日無事,一家人便不摻與老宅中事。
謝琬印象中八歲以前總共只回過祖屋四次,兩次是回府給謝啟功和王氏拜年請安,一次是隨父親來給謝啟功賀壽,還有一次也就是今年春闈會試放榜時,三爺謝榮高中了二甲十九名,府里連唱了三日大戲慶祝,父親為了讓哥哥感受下榮登的氣氛,于是帶著母親和他們兄妹進(jìn)府來了。
加上這一回,就是第四回。
雖然早已經(jīng)分府另住,可是謝騰到底是元配楊氏所出,是名正言順的嫡子嫡媳,亡故了必須是要帶回祖屋治喪的。
她無比急切地想要趕去謝府,想要再見見父母雙親!
然而奔跑中兩眼一黑,她身子軟下,竟然一頭栽倒到了地上!
謝琬腦子一片空白。
也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隱約聽到有人在耳畔說話,但是眼皮沉重得跟灌了鉛似的,怎么也睜不開。
“……太太是什么人?自然是心疼他們的,這會子讓他們搬進(jìn)丹香院,還撥了丫鬟婆子專門侍候,不就是看在他們可憐的份上么!我說銀珠,你可得放機(jī)靈點(diǎn)兒!這二少爺和三姑娘,太太那里可還有大用處呢!”
一道略顯蒼老的女音在旁叮囑著。另一道稚嫩的女音又殷勤地響起來:“周嬤嬤的話,銀珠哪敢不聽?前兒我跟您說的那事我兒,我哥說還靠您多關(guān)照呢!”
謝琬聽得“太太”二字,仿似是被刺痛了神經(jīng),雙睜忽就睜了開來!
府里慣稱已故的夫人楊氏為楊太太,繼任的王氏為太太。
屋里站著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老的其余也只有半老,身段豐腴,發(fā)纂兒上別著朵素絹花,耳上一對白銀鐺,是王氏身邊的管事娘子周二家的。少的十三四歲,瓜子臉彎月眉,眼梢微吊,她記得正是前世她昏迷醒來后在床前服侍她湯藥的銀珠。
二人沉浸在談話里,都沒曾發(fā)覺她已醒來。謝琬閉上眼,裝作依然昏睡。
“周嬤嬤,你方才說太太拿二少爺他們還有大用,不知道是什么用處?嬤嬤最疼銀珠,就告訴我則個,也讓我留個心眼兒不是?”銀珠嬌嗔地道。
周二家的輕哼了聲,說道:“別的能說,這個可不能說!”頓了會兒,又略帶無奈的道:“太太這是在替大爺往長遠(yuǎn)里想呢,怎能是你能打聽的?好好當(dāng)你的差事便是!”
銀珠聽了這話,倒是也乖覺地不再做聲了。
謝琬聽得腳步聲漸往門外,把眼睜開來,只見銀珠已送了周二家的出去。她轉(zhuǎn)頭打量起這屋子,松木雕著五福呈祥圖案的大床,鑲著橢圓銅鏡的妝臺,當(dāng)中一套紅木圓桌椅,與前世她進(jìn)府時住的丹香院西廂房一模一樣。
看來命運(yùn)的車輪在繞了個彎之后,還是在朝著原本的軌跡向前行駛。
王氏帶來的這繼子更名叫謝宏,比身為正經(jīng)的嫡長子謝騰還大上一歲,一來就成了府里的大爺。
謝老太爺雖收了幾房姨娘,可惜都無所出,而兩年后王氏又生了個孩子,正是三爺謝榮。
王氏從此成了能在府里橫著走的當(dāng)家太太。
如此一來,父親謝騰那會兒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頭幾年太夫人在時親自照拂謝騰幾年,倒也平安無事。然而謝騰十四歲上太祖母死了,謝啟功又將中饋盡皆交由了王氏一人打理,府里就再沒有他的容身之地,是以才不得已搬到了生母留下的陪嫁宅子里住著。
王氏能拿他們兄妹有什么大用處?
謝琬細(xì)想來,謝宏雖是繼長子,可是終歸不是謝家的血脈,只要二房人在,他就不可能分到什么家產(chǎn)。長房如今已有三名子女,謝宏至今又沒什么正經(jīng)差事,周二家的所說的王氏拿他們兄妹有大用,莫非就是——
想到這里,她心下一凜,驀地又想起前世父母死后發(fā)生的事情來!
她前世就是因?yàn)榕c謝瑯在祖屋替父母治喪而在府里呆了半個月,然后就被謝啟功和王氏以他們兄妹是謝氏子嗣為由,逼得全心愛護(hù)他們的舅舅為了能夠把他們接回齊家生活、而不得不放棄了謝騰夫婦留給她們的所有遺產(chǎn)!
之后,因?yàn)槎嗔怂麄冃置眯枰B(yǎng),舅舅面臨升遷的時候無錢打點(diǎn),不但失去了升遷的良機(jī),還被上位之后的競爭對手反踩在了腳底下!舅舅不久后郁郁而終,齊家從此沒落。
而謝家在得了二房這筆遺產(chǎn)之后卻迎來了一番新的轉(zhuǎn)變,謝府繼子謝宏立即就進(jìn)京開了兩間綢緞鋪?zhàn)?,之后捐了個從七品的文官。而謝啟功不久后也拿出謝騰生母楊氏留下的兩間鋪?zhàn)蛹拔灏佼€良田轉(zhuǎn)送給吏部侍郎遲瑞的舅子,從而為他與王氏的幺子謝榮在都察院謀了份要職,之后謝榮平步青云,最后謝琬死時,他已官至三品禮部侍郎,就連那跟謝家沾不上半點(diǎn)關(guān)系的謝宏,也一路升到了從五品!
這一切都是在父母親死后發(fā)生的事,是她與謝瑯命運(yùn)至關(guān)重要的轉(zhuǎn)折點(diǎn)——不管周二家的所說的意思是不是指王氏欲挾他們兄妹奪家產(chǎn),也不管前世今生,王氏都不會白白放過這個絕好的機(jī)會!
周二家的口里的“有大用處”,多半就是指這個了!
上世她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yùn),這世卻不會甘心被擺布了,若是再讓王氏如了愿,她便枉為重生之人!
不過,前世幾十年的苦難讓謝琬已經(jīng)變得十分能沉得住氣。
銀珠送完周二家的回來,見她睜著兩眼望著帳頂,不由吃了一驚:“三姑娘,你醒了?”
謝琬沒理她。她還不大能說話。
喉嚨上似乎受了點(diǎn)外傷,包上了紗布和藥,一發(fā)聲就牽引著疼。
銀珠想起周二家的囑咐,趕忙去請大夫。黃石鎮(zhèn)上帶過來的丫鬟秋桔又忙倒了紅糖水給她潤嗓子。
謝瑯隨著大夫一道過來,十三歲的他身量微長,一身素白到腳的袍子,袍角縫綴著一方小小的麻布,腰間只配著一枚艷綠的翡翠,更襯得他面如冠玉。
他人還沒進(jìn)簾子聲音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飄進(jìn)來:“琬琬怎么樣了?”
謝琬再度看到年輕時豐姿俊容的哥哥,再想起前世傷病在床最后連個安穩(wěn)等死的地方都沒有的他,心里酸疼得幾度想落淚。
“好妹妹,別哭!”說著別哭,他自己倒先抹起淚了。
謝琬盯著他看了會兒,乖順地張開口讓大夫查看喉嚨。
“修養(yǎng)了半個月,傷已經(jīng)將好了,但這幾日也還要注意少說話,否則怕有破聲的可能。開點(diǎn)清潤舒散的藥吃著,無啥大礙。”大夫交代道。然后開了方子,交給謝瑯。
謝琬這才知道原來她這一昏就像前世一樣,足足昏了半個月!如果沒錯的話,這個時候應(yīng)該父母親的葬禮都已經(jīng)在昨天舉行完畢了。沒想到她重生回來,既沒有改變父母的命運(yùn),也沒有能夠彌補(bǔ)一下為人兒女最后的孝道!她不禁握緊了拳頭,連身下的被單都被揪起了皺。
“琬琬,你怎么了?”
細(xì)心的謝瑯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樣。她忙搖搖頭,把頭垂下了。
謝瑯輕撫她的肩膀道:“你先好好歇著,明天舅舅就來接我們,我先去看看行李收拾得怎么樣了?!?p> 不能就這樣跟舅舅他們走!
謝琬藏著許多話想跟哥哥說,可是大家都在這里,她怎么能把真相說出來?即使沒有外人,她又怎么讓人能夠信服年僅八歲的她的話?因?yàn)椴虐藲q,所以也不可能公然地以字代語。她前世到底握了二十多年的筆,筆觸再裝也裝不像。
大夫走后,謝瑯也出去了,秋桔不知道去了哪里,屋里只剩下眼珠兒直追著謝瑯脧來脧去的銀珠。
謝琬掀開被,從床上跳下地,趿著鞋子爬到對面炕上,趴在窗沿往外張望。
院子里有個小花圃,種著四種鮮花,所以得名丹香院。謝瑯身邊的小廝寶墨在正房內(nèi)清點(diǎn)東西,方才謝瑯應(yīng)該就是聞聲從那邊過來的。
從這里聽去,府里靜靜的,看來后續(xù)都已經(jīng)處理好了。
“三姑娘,太太那邊來人有請?!?p> 這時候,銀珠在她身后說道。
這個時候,王氏找她有什么事呢?如果事情沒有變化的話,那么明天舅舅舅母就會來接他們兄妹去齊家,在她昏迷的那幾天里,舅舅應(yīng)該已經(jīng)跟謝啟功打了招呼。
只怕跟周二家的口里所說的“有大用處”有關(guān)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