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了京城西部潭柘山麓上的岫云寺,聽到烏喇那拉氏與欽命住持高僧止安律師的對話,殳紈才弄明白了今日來此的原因。有些好笑,也有些感動。畢竟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來講,烏喇那拉氏確實很不容易,不愧是歷史上有名的賢后。平心而論,易地處之,便是殳紈自己,也只能做到相安無事。
抬首打量著這座民間稱為潭柘寺的廟堂,殳紈忽然感到一陣陣恍惚。曾幾何時,后世的自己也曾經到過這座聞名遐邇的皇家寺院。那時的自己,還是一名十幾歲的懵懂學生,一派天真的與同學歡笑著。如今,穿越到清朝已經有兩三個月了,生活在一夜間天旋地轉,不待她發(fā)出慨嘆,各種殘酷的現(xiàn)實就已經接踵而來。
她并不比三百年前的人聰明,甚至自認還有些不及。對于所發(fā)生的一切,她只能消極的應付著,努力也只是為了活著。至于三百年后的那個自己,金牛座的務實性格,使她既不去想也不去問。可今天到了這里,她卻發(fā)現(xiàn),盡管跨越了時間與空間,她的心境沒有絲毫改變。她還是她,并沒有因此而成為另外一個人。淚水,忽地就落了下來,她用比后世更加虔誠的敬意,跪在了佛祖的面前。她想起了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朋友,甚至還包括自己的那輛小藍車。
好在寺中僧眾事先知曉她們身份尊貴,特意安排了一間靜室給她們參習佛法。烏喇那拉氏見殳紈淚落如雨,只道她心內煎熬太過,如今終于發(fā)泄出來,未必不是件好事。遂也不急著勸慰她,只讓可兒好好照顧著,自己便帶了珠兒等人隨止安住持為弘暉求護身符去了。
殳紈哭了半個多時辰,才慢慢收住了淚,恭恭敬敬地向佛祖叩了三個頭。所求無他,不過今生后世,所有一切的人、事都能夠平安。一直在旁邊陪著掉淚的可兒,這才上前把殳紈攙扶起來,坐到一邊的椅子上。又找來熱水浸濕了帕子,為殳紈凈面。隨后,見烏喇那拉氏還沒回來,殳紈就帶了可兒,走出靜室,在寺院中游覽起來。
岫云寺,因寺后有龍?zhí)?,山上有柘樹,故而一直被民間稱為潭柘寺??滴跞?,康熙皇帝二游潭柘寺,親賜寺名為“敕建岫云禪寺”,并親筆題寫了寺額;康熙三十七年,康熙皇帝又為牌樓親題匾額,并賜給潭柘寺桂花十二桶和龍須竹八杠;康熙三十八年,康熙皇帝詔令著名的律宗高僧止安律師為潭柘寺的欽命住持,并賜給潭柘寺鍍金劍光吻帶四條,安裝在大雄寶殿的殿頂上。
此時正是潭柘寺的全盛時期,寺內有房舍九百九十九間半,儼然是紫禁城房舍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的縮影。游歷其中,殿宇巍峨、庭院清幽,殿、堂、壇、室各具特色,樓、閣、亭、齋景色超凡;紅墻碧瓦、飛檐翹角掩映在參天的蒼松翠柏里,錯落有致、莊嚴宏偉。殳紈看得有些入神,暗暗想著:可惜還沒下雪,不然就可以看到那十景中最美的“錦屏雪浪”了!
在寺中逛了半日,殳紈還有些意猶未盡。但烏喇那拉氏已派人過來傳話,說是準備回府。殳紈只好收起游興,和可兒回到了后面靜室里。少時,烏喇那拉氏辭別了止安住持與幾位高僧,帶著殳紈等一行人走出山門,準備登車離開。珠兒卻突然發(fā)現(xiàn)人群里不見了小瑞子和另一個小廝,派了人去找,發(fā)現(xiàn)這兩人正被圍在一個地攤子前面抓耳撓腮。問及原因,原是兩人與攤主打賭,各輸了十兩銀子。小瑞子說那攤主耍詐,故而不肯給錢,可又說不明白對方是如何耍詐,結果反被圍觀的眾人拉扯住了,脫不開身。
烏喇那拉氏治家甚嚴,哪里容得下面的奴才如此放肆,聽罷面色一沉,吩咐一個嬤嬤道:“拿二十兩去!贖回了人,叫他們跟在馬車后面,給我跑回府去!”
“是?!眿邒哳I了命正要前去,卻被殳紈攔下:“嬤嬤且慢?!睘趵抢掀娴溃骸办妹茫氵@是……”殳紈向烏喇那拉氏施了一禮,道:“福晉息怒,剛才奴婢已讓可兒問明了經過,小瑞子兩人確是受了騙。他二人雖不該濫賭,但奴婢認為,也不該就此便宜了那幾個誆詐的宵小?!?p> 烏喇那拉氏略一沉吟,問道:“依妹妹當如何處置?”
“回福晉話,這種騙術奴婢曾經見過,知道蹊蹺在哪兒。如若福晉準許,奴婢就去揭穿了它,也免得令再多人受騙?!?p> “哦?”烏喇那拉氏也生了幾分好奇之心,道,“既然如此,我也同妹妹一起去看看?!?p> 殳紈聞言側身讓開一步,道:“福晉請?!?p> 四名帶刀侍衛(wèi)在前面打頭,推開圍觀的人群,撥出一條道來。殳紈陪著烏喇那拉氏走在前面,然后是珠兒、可兒并另外四名護在身后的帶刀侍衛(wèi)。一行人進到人群里面,小瑞子和那個小廝一看兩位主子到了,更是羞得滿臉通紅,齊齊扎了個千兒道:“奴才給兩位主子請安,兩位主子吉祥!”
烏喇那拉氏“哼”了一聲,心中雖氣,此際卻也發(fā)作不得。只好揮了下手,示意兩人起身站到一旁。殳紈掃了一眼攤子上的那三個杯子,又看了看那個擺攤子的人,淡淡一笑,問道:“這位先生,動問一聲,這杯子賭局怎么個賭法?”
擺攤兒的人原本見幾名帶刀侍衛(wèi)闖進來,心中遂有了幾分怯意,與藏在人群里的兩三個同伙對望一眼,神色都有些復雜。但如今勢成騎虎,后退不得,也只有仗著圍觀的人多,諒他們也不致在眾目睽睽之下硬拿人。后來一見進來的不過是兩位官宦人家的女眷,說話的這位看上去更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那攤主不免暗生輕視,戲耍地顛著手里的幾個銅板,蔑夷的用下巴點著那三個杯子道:“簡單,就這三個杯子。一次翻兩個,一共翻三次。你要最后能讓這三個杯口全沖上,就算你贏!只要你贏了,我就賠你十兩銀子!”
殳紈看看那三個杯子,中間的杯口朝下,兩側的杯口朝上,笑問道:“這位先生,必定是能翻出來了?”
那攤主傲然道:“那是自然!”周圍人群中也有人出聲附和道:“攤主翻出來了,我們都看見了!”
殳紈不理那聲音,只盯緊了攤主道:“既然如此,現(xiàn)在是左右的杯口向上,中間的杯口向下?!彼室獍押竺娴膬删湓捳f得很重,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道,“那就請這位先生按照既定的規(guī)則再來演示一次,”一邊說,一邊從袖內抖出一張銀票,再道,“如能成功,這五十兩銀票自當雙手奉上?!?p> 此言一出,不但烏喇那拉氏神色訝然,就是圍觀的人群里也爆發(fā)出一聲高過一聲的驚嘆。五十兩銀子,對于一般老百姓來講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殳紈。殳紈卻是不為所動,仍是一付云淡風清的樣子,只是眼眸中露出些許冷嘲,定定然地望向那攤主。
攤主此時頭上卻已沁出汗來,心知把戲已被拆穿,求救的看了看四周,遲遲不敢動手。倒使得圍觀的眾人不耐煩起來,紛紛你一言我一語地慫恿著攤主快快動手演示。攤主受逼不過,只得把心一橫,從懷中掏出二十兩銀子,上前兩步打了個躬道:“這位夫人,小的們不過是出來混口飯吃。還請這位夫人高抬貴手,饒了小的們這一回。這二十兩銀子,就當為這兩位小兄弟壓驚?!闭f著便將銀子遞到了小瑞子面前。見攤主如此,圍觀的眾人已是一片嘩然。有些同樣輸了銀子的,見到攤主輕易服軟,自然心有不甘。有心一哄而上,又礙于在場的八名帶刀侍衛(wèi),面面相覷之下,反倒無人敢上前放肆。
小瑞子貪婪的看著那攤主手中的銀子,偷偷拿眼瞄了瞄烏喇那拉氏,見她一付不置可否的樣子,遂大著膽子一把抓過塞進了懷里。
殳紈見此,也無意再深究下去,遂低了聲音請示道:“福晉,此事已了。不若就此起程吧?”
烏喇那拉氏微一點頭,前后八名侍衛(wèi)集體轉身,圍成個圓形,將不相關的人通通擋在了外面。眾人走向馬車,小瑞子按捺不住的趁機湊上前來問道:“殳格格,那杯子到底有什么玄機?教教奴才吧,也免得奴才下次再叫人騙了。”
殳紈見他故意裝出一付可憐兮兮的樣子,倒起了幾分戲弄之意,取笑道:“怎么?瑞公公還想有下次?”
前面的烏喇那拉氏聞言身形一頓,小瑞子嚇得縮了縮脖子,慌忙道:“沒有沒有!奴才再也不敢了!”
殳紈抿唇一笑道:“那么,瑞公公就自己猜猜原因。這動腦可比動手累多了,就當我替福晉罰你了?!?p> 小瑞子一愣,隨即面上一喜道:“奴才謝殳格格!”又見烏喇那拉氏回頭瞪了自己一眼,卻沒說什么,遂干脆諂媚地打了個千兒下去道,“奴才謝嫡福晉恩典!”小瑞子本就長了一付伶俐模樣兒,如今故意裝癡作態(tài),惹得一旁的丫鬟嬤嬤已是笑出聲來,烏喇那拉氏也有些忍俊不禁。待分別上了馬車,撂下車簾吩咐一聲起程后,她這心里也開始琢磨起那三個杯子來,只是思量了一路還是沒能想明白。
回到府里已過了午時,問了蘇培盛,知道胤禛已用過午飯,正歇在李側福晉院里。烏喇那拉氏遂對殳紈道:“妹妹也回去歇著吧,累了一上午想必也乏得緊了。”
殳紈微微一笑,施了個禮道:“謝嫡福晉體恤,那奴婢就先行告退了。”言畢,就帶著可兒退了出去。
傳過午飯,烏喇那拉氏歇在寢室里黃花梨木的貴妃榻上,身上搭著瑞草云鶴的錦被,本想著小睡一會兒。不料那三個杯子總是在眼前翻來覆去,攪得人心里不得安寧。索性坐起身來,拿過桌上三個越窯的青瓷茶杯,按那攤主說的方法,兩兩翻轉起來。只是無論怎么轉,三個杯子要么全是扣下的,要么就是一上兩下或是一下兩上??傊?,難得要領。
胤禛回到博雅堂時,就見烏喇那拉氏正顰著一雙秀眉,手中不停的擺弄著三個杯子。輕咳了一聲,她方才驚覺的抬起頭來道:“爺,什么時候過來的?”
胤禛有些好笑,很久沒有見到端莊的嫡福晉露出這種少女的天真樣子了。在烏喇那拉氏的對面坐了,胤禛看看那三個杯子,問道:“一早兒就起了,怎么回來也不歇歇?這三個杯子怎么了?”
烏喇那拉氏一笑,遂把山門外那檔子事詳細講了一遍。又將手中的杯子翻了一遍給胤禛看,然后道:“妾身擺弄了這么久,還是翻不出三個杯口全向上的。也不知那攤主因何就肯認賠了二十兩銀子,倒是便宜了小瑞子兩個?!?p> 胤禛看了看那三個杯子,并沒有急著動手去翻。他仔細回想了一下殳紈當時講的那幾句話,然后伸手將中間向上的那個杯子扣下去,又將兩邊的翻上來,對烏喇那拉氏道:“你再試試看,記住每次都要翻最左邊的那個。”
“哦?!睘趵抢媳е囋嚳吹膽B(tài)度,按照胤禛說的方法,再次動手翻了起來。待三次翻完,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三個杯口全是向上的。呆了一下,她恍然道:“啊,難怪殳妹妹當時要故意念出那三個杯子擺放的樣子。原來這么簡單,我竟然想了這么久!”
胤禛眉眼稍彎,道:“往往越簡單,就越容易被忽略。對了,今兒去岫云寺情形如何?止安住持都說了什么?”
烏喇那拉氏放好杯子,將寺中見聞略略說了一遍,復而嘆道:“止安住持是律學宗師,說話莫測高深。暉兒這邊與平素倒也沒什么兩樣,三位大師親自誦念經文祈福,又開光了一枚暖玉的護身符。等著暉兒下學回來,妾身就幫他佩戴上。至于殳妹妹那邊,止安住持私下里對妾身言及,說她六親冷淡,須事不中,為人平等,不貪不取。是個安穩(wěn)的命,只是與兒子的緣分薄?!?p> 胤禛默默地點了點頭,雖然極力掩飾,眼眸中還是沒有藏住那抹失望。烏喇那拉氏也頗覺黯然,輕輕地握住胤禛的手勸道:“爺,難得是個人品才學都好的,就留下來吧。妾身看殳妹妹的性格,是個善良知恩的。留下來,給爺做個暖心的人也好?!?p> “暖心?就她那性子……”胤禛唇角露出些微冷意,他雖不與殳紈正面接觸,卻比她身邊的任何人都要了解她。知道她外表看上去溫柔細致,骨子里其實清冷孤傲,真正能走進她心里讓她在乎的,只怕沒幾個人。
烏喇那拉氏想起殳紈在佛前的那一場痛哭,搖了搖頭道:“她那性子也是平日里壓抑得太狠了,就連今兒這一場哭,都是死咬了嘴唇不肯出聲。”
胤禛眼神一跳,別過臉淡淡地道:“你既想留她,就留下吧。不過,也別太縱著她。就讓她在那園子里安安份份的養(yǎng)著,也就是了。行了,你也乏了,歇歇吧。爺去書房了?!?p> “多謝爺恩典!妾身送爺!”
“免了!”
胤禛出了博雅堂,向書房走去。剛走了沒幾步,就見到蘇培盛領著四五個人朝正院走來。看見胤禛,幾個人均跪地行禮,口稱:“奴才給貝勒爺請安,貝勒爺吉祥!”
胤禛拿眼一撩,見后面幾個人的懷里抱的全是各式各樣的綢緞樣板,其中宋錦、壯錦、蜀錦、云錦應有盡有。心中一動,問向蘇培盛道:“這是預備著過年給各院兒裁衣服、做新被褥的?”
“回爺?shù)脑?,正是。奴才等是來請福晉和兩位側福晉過目挑選的?!?p> “拿過來讓爺看看?!?p> “喳——”
幾個抱著樣板的仆役上前幾步,半躬著身子,一字排開。胤禛抬手翻了翻,宋錦的八寶、八仙、八吉祥;壯錦的大萬字、小萬字、獅子滾球;蜀錦的八達暈、如意牡丹、百花孔雀;云錦的五福、散花、纏枝蓮等,匹匹都是云翻霞滾,金碧輝煌。
蘇培盛看著胤禛漸漸鎖起的眉頭,陪著小心地問道:“爺,可是有什么不合意的?”
揮開幾個仆役,胤禛問道:“怎么沒見純色的?”
蘇培盛一愣,揣摩著他的意思道:“爺,這四大名錦一向是以花色繁復著稱,純色的料子極少,咱府里也從未進過。不知爺想找些什么顏色的,奴才好吩咐了下面的人去辦。”
胤禛想了想,眼神不自覺的望向真水無香園的方向。心內思索著,寶藍、鵝黃、湖綠、絳紅,其實只要是純色,都很適合她的。蘇培盛偷眼看了看胤禛微微出神的樣子,心下有了計較。頓了一會兒,就聽胤禛漠然地道:“你先去找吧,記著選那些顏色明快亮眼的。還有,不管是哪個色系,顏色一定要正。那些比較偏的顏色,就不用找了?!?p> “喳——”
“東西找來了,就送過去吧。”胤禛側過頭掃了一眼蘇培盛,顯然將他剛才打量自己的那點小動作,全收盡了眼底?!耙院竽菆@子里的事兒,你多上點心思。但需小心,面兒上不能漏。另外,給那園子添點家具,再添兩個伺候的人。”
“喳——爺請放心,奴才明白?!?p> “嗯?!必范G撣了下袍子,不再耽誤,邁步走向了書房。心中卻有些不復平靜,他也說不清自己怎么就忽然起了為她添置的心思。難道是因為聽說了她在佛前的那場哀哭,勾起了他心中的憐惜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