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個人生的所有記憶,都是從遇見艾雪喬的那一刻開始的。
那一年我三歲,跟著母親一起到了艾家,從此,一住就是十幾年。
那天我剛幫母親收拾好東西,趁著她跟管家談話的空隙溜了出來,剛在花壇邊坐下不久,就看見一個粉雕玉砌的小女孩兒快速從我面前跑過——她都已經(jīng)跑過去很遠了,但不知道為什么又跑了回來,停在我面前問:“你是誰?叫什么名字?”
她的聲音很好聽,奶聲奶氣的,我回答:“我是新來傭人的兒子,我叫李澈!”
“我叫艾雪喬!”她說。下巴抬的老高,夕陽的余暉,映得她額頭上的汗珠像鉆石一樣,散發(fā)著細細密密的白光。
“我知道!你是這里的大小姐!”管家剛剛說過,在這里,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大小姐不喜歡的事。
她愣了一下,想了想說:“你叫我雪喬吧!不許叫我大小姐!”
“不可以,我媽媽說過,不能沒大沒小的!”雖然我很想叫她雪喬,但是我不能那么做,因為會連累到我的母親。
她皺了一下小眉毛,一臉嚴肅的說:“那好吧,在沒人的時候,你就叫我雪喬,有人的時候……就什么都別叫!”
從那以后,我在私底下就和艾家大小姐做了朋友。
嚴格來說,她實在不是一個聽話的小孩,常常把艾家上下鬧得雞犬不寧,幾乎所有的傭人都對她避之唯恐不及,不過也有例外的,那個人就是我的母親,雪喬從來都沒有為難過她,甚至也不許任何人為難她,而原因當然是,那是我的母親,而她是我的朋友。
艾雪喬不僅不聽話,而且還很任性,常常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要求,而我也總是盡量做到。因為如果做不到的話,她會哭,我不喜歡她哭,因為那聲音實在不怎么好聽,像殺豬一樣。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一個說話聲音那么好聽的人,哭起來怎么會那么可怕……
我和雪喬做朋友沒多久,就被她的爸爸警告了。
“你要是再纏著大小姐,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他說。
我覺得很好笑,因為我從來都沒纏著艾雪喬過,而且我很好奇,他打算怎么對一個小孩子不客氣。
雖然我不在乎他的警告,但是為了避免母親受他的氣,我還是盡量避免了跟艾雪喬的來往??伤恢朗窃趺椿厥?,我越是躲著她,她越是來找我,最后還可憐巴巴地拉著我的袖子問我,為什么不理她,是不是她做錯事了。她說這個話的時候,已經(jīng)很明顯要開哭了,為了不聽到殺豬般的哭聲,我選擇了恢復和艾雪喬的友誼,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成了她父親的眼中釘。
四歲那年被艾繼剛冤枉偷東西,成為我討厭他一個很重要的理由,從那以后,不論母親和艾雪喬怎么勸說,我都再沒給過他好臉色。
艾家在二環(huán)靠內(nèi)部的地方,這里很遠的一片范圍之內(nèi),除了圣嬰學院的校車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公交車經(jīng)過。送我上學是一件很不方便的事,所以母親是希望我在她身邊自學了小學的課程,然后去三環(huán)念住宿初中的,但是雪喬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讓艾老頭答應(yīng)了讓我和她一起上課。我知道雪喬上的課是在為圣嬰學院做準備,那是整個圣云島人人趨之若鶩的地方,像我這樣出身的孩子,是不可能去那里讀書的??墒菬o論是雪喬,還是母親,她們都希望我能盡力一搏,特別是母親,她在聽到圣嬰兩個字時眼睛里的光彩讓我不忍心叫她失望。
就這樣,我萬般不情愿的接受了艾繼剛的施舍,成為了我的朋友艾雪喬的伴讀。
雪喬十一歲的時候,考上了圣嬰初中部,參加初中部的入學考試,首先就要繳納一大筆錢,其次學費也貴得嚇人。
我雖然很為她感到高興,但是也知道自己不能掉以輕心,我的目標,圣嬰高中部的特招生。招生的考試規(guī)格之嚴,難度之高,可說是圣嬰學院之最。而我,沒有其他的選擇,我不能讓母親和雪喬失望,我更加不能讓艾繼剛瞧不起我。
雪喬為了我,再次向艾繼剛提出了無理的要求,她竟然讓他幫我交初中部的考試費用和學費,以至于艾繼剛找到我,用居高臨下的不屑口吻對我說:“你這臭小子,還真是可以,把我們家小喬迷得團團轉(zhuǎn),為你又出錢又出力的。你還挺有心計的,這么小,就想靠著小喬,將來能夠少奮斗幾十年了嗎?”
奇恥大辱!我不清楚他哪里來的這么齷齪的想法,我只有一個信念,就是長大以后一定要比他強……
有生以來,所有讓我難以釋懷的恥辱都是艾繼剛加諸在我身上的,我發(fā)誓,如果他不是雪喬的爸爸,將來我一定會千倍百倍的還給他……
我找到雪喬,很堅定的告訴她,我要靠自己的能力,考上圣嬰的特招生。對于雪喬,我不能說她什么,因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即使有時會弄巧成拙,我也絕對不能夠怪她。不知道為什么,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的脾氣會變得出奇的好,至少,我從來沒有為某件事生過她的氣。
本來我以為,考上圣嬰能夠讓母親高興,可以拉近我和雪喬之間的距離,還可以在艾繼剛面前揚眉吐氣一回,可是母親的死,讓我覺得一切都那么滑稽,尤其當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后,更是覺得我的人生就是一個笑話。
我內(nèi)疚,以為是我害死的母親。我痛恨,因為云軒從來都沒有對母親和我負過責任。
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母親的話,她既然說我是云軒的兒子,那一定錯不了。
我居然會是母親和云軒生的小孩,可笑啊,她還說我是云家的二少爺,其實根本是一個為世俗所不容的私生子。
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雪喬,我怕她瞧不起我,我更加擔心云家的人會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既然云軒不知道(或是他裝作不知道)有我這個人,那就當我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吧!
我寧愿做視我如眼中釘?shù)陌^剛的養(yǎng)子,也不愿意做連面都沒見過的云軒的私生子。
這兩個身份同樣讓我感到難堪,可是至少,在艾家,還有雪喬……
我以為我可以當做從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過我的身世一般,繼續(xù)平靜而內(nèi)疚的生活下去,但是我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會越來越關(guān)注云家的消息,會刻意去查云軒是否在外面還有一個私生子,我甚至開始討厭‘李’這個原本就不屬于我的姓氏。我姓云,叫云澈,我不叫李澈,不叫李澈……
根據(jù)我查來的消息,云軒和他的妻子感情很好,他們還有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兒子——叫做云澄。從來沒有人聽說過云軒在外面有私生子,甚至于他從來都沒有跟哪個女人傳過緋聞,除了他的妻子,他可以說是不近女色。對此我嗤之以鼻,如果真是那樣,他就不會跟母親生下我了。
我相信母親對云軒是有感情的,不然這么多年一來,她不會一直單身。至于云軒對母親,我不知道,也無從得知。我唯一清楚的是,他什么都沒有為母親做過,而我作為他的兒子,連他的面都不曾見過。
對于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云澄,我承認我是嫉妒他的,因為從各個方面的報道來看,云軒對他都是關(guān)懷備至的。云軒是一個交友很廣的人,而云澄則以冷酷寡言著稱,父子倆性格迥異,卻從不曾聽說過他們有什么分歧,倒是經(jīng)常有報道稱云軒會為云澄的冷漠打圓場。他教導他,指引他,包容他,甚至在他剛剛升入高中部以后,就把校長的職位交給了他。我相信云軒這樣做,是因為他充分肯定和相信云澄的能力,但是同樣作為他的兒子,我卻只能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過著不被他關(guān)注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該有怎樣的心情,我只知道我心里很亂,本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兩個親人,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情??墒且幌氲剿麄儾攀且患胰耍宜麄兏揪筒恢?,或者是不在意我的存在,我就難受得要命……
雪喬只知道我不想去學校是因為母親的死,其實我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想見到云澄。
我不知道我該怎么面對他,他得到了我從來都不曾擁有的父愛,而我的母親是他父母之間的第三者。我不懂得該如何衡量,云軒和母親之間誰對誰錯,但是我清楚的知道,他們一個養(yǎng)育了我十四年,一個可能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我和云澄是親兄弟,卻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他是高高在上的云家大少爺,而我則是別人眼中卑微的女傭所生的孩子。我們之間的地位,有著天壤之別,他是云,我是泥(李)。
我不羨慕他擁有的物質(zhì)和地位,我只希望能夠像他一樣,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