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游子歸來
陬月漸入尾末,人們也正好過完了一輪的年俗,百業(yè)待興,現(xiàn)在正是商家們清售囤貨的時候。所以盡管現(xiàn)在的氣溫還很低,抬頭盡是一片灰朦,可駿河上來往的船只仍舊熱烈。
在駿河十多公里寬的河面上,幾挺芥小的漁船正信然地漂蕩著,頂著斗笠的漁夫,嫻熟地在曳著撒進河里的漁網(wǎng),一只魚鷹斂了斂翅膀,懸在了龍頭上。
忽然,一陣?yán)顺币u來,魚鷹驚起,漁船一陣顛簸,漁夫也差點摔倒,而一層白沫,伴隨著響亮的挫浪聲撲涌而來。
漁夫啐了一口,趕緊放下網(wǎng),撩起槳櫓,劃離當(dāng)前的位置。
不等他劃了多遠(yuǎn),一座二十余丈寬的龐然大物,以驚人的速度,從漁船的面前排浪而去。
這艘船,喚做孟禹號。
孟禹號有著四組桅桿,桅桿上的風(fēng)帆正極力地鼓揚著,恍若振翅欲飛的大鵬。
孟禹號的船艏線條鋒利,很容易就犁開了一道道寬延的航跡,而他偌大的船身每次軋下河面,更是掀起了十多米寬的浪沫,白花花一片,恍若雪齏。
浩浩湯湯,自生威風(fēng)。
來到孟禹號的甲板上,這里擠著大量的水手,大多都是二十來歲的壯漢,虎背熊腰的,披著褂,褲頭束到上腰,蹼掌似的寬大腳丫來回踱在濕漉漉的甲板上,卻沒人會摔倒。
偶爾有幾個三十多歲的中年水手,端著水煙,蹲在舷側(cè)的護欄邊,不時吧唧幾口,然后混著乳白的煙霧向周圍嚷嚷起自己的經(jīng)歷,如果有誰留意到他了,他就會說的更起勁,烏黑的瞳孔里滾動著興奮。
這會兒駿河風(fēng)平浪靜的,所以甲板上比較閑,水手們都在稍做休息。
沒多久,一個小女孩嬉笑著,從甲板下的子層貨艙跑上了甲板,小小的兩綹辮子像兩只鹿茸似的搭在腦袋上,水靈靈的一雙眼睛,肉乎肉乎的小臉蛋,煞是可愛。
小女孩應(yīng)該是在船上玩耍,身后傳來幾聲心急的呼喚,喊的是「小姐」,有兩個小丫鬟也跟著小女孩,追了上甲板。
小女孩見小丫鬟們從出艙口出來了,驚呼一聲,連忙興奮的邁開小腳跑起來。
“小姐,留心!!別給摔著了!!”其中一個小丫鬟揚聲向小女孩喊道。
小女孩一邊咯咯笑地撒腿亂跑,一邊跑還邊回頭去窺小丫鬟們有沒有追上來,玩的是不亦樂乎。
可沒等小女孩回過頭,她忽然就被地上橫疊的纜繩給絆了個空,整個人猛的往前撲了過去,而杵在她面前的,是一柱桅桿。
說時遲那時快,在眾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一雙蒲扇般寬大的手掌出現(xiàn)在小女孩的身后,雙掌如雄鷹撲翅,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牢牢地擒實了小女孩。
“呼,幸好趕得上。小姐,玩歸玩,還請多注意腳下吧。船上不及您家,沒那么順坦?!闭f話的是一位皮膚黝黑的年輕水手,他此時正半蹲著在小姐的身后,雙手撐著小姐,一邊緩緩將其放回甲板上,一邊滿臉劫后余生地說道。
看他樣子才二十出頭,長得比較和善,方臉小眼大嘴巴,笑起來顯得特別憨厚。臉上沒多少須根,個子不太高,除了他烏黢的皮膚外,就剩腦袋上那瓢青皮比較能被人捕捉到。
而小姐似乎被剛才的頓空感給樂著了,咧著小嘴,銀鈴般的笑聲在濕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脆。
這時,四周的水手都圍了過來,粗糙的眼睛里帶著好奇,視線全都聚焦在了小姐身上。
“散了散了,沒啥好看的,啥都沒發(fā)生?!蹦贻p水手反復(fù)摸著腦瓜上那層青皮,打趣地說道。
“霽兒?。∧阌峙苣娜チ??別總是讓娘擔(dān)心啊?。 奔装逑聜鱽硪宦晲偠暮艉?。
“娘,霽兒在這!!霽兒在跟大家玩耍??!”小姐聽到了剛才那聲呼喊,立即卯足了力氣,回喊到。
見此,在一旁圍觀喘著緩氣的小丫鬟們,也沒有再逗留,連忙擠進人群,匆匆拉起小姐的手,往甲板的出艙口走過去。
水手們都很自覺地讓開一條道。
這時,一個婦人模樣的女子也匆匆來到了甲板上,她身后跟著兩個丫鬟。
婦女略顯嫌棄的瞅了水手們一眼后,便不再留心,轉(zhuǎn)而向小姐迎上前,蹲了下來,也不顧甲板臟了她條殷紅的裙子,狠狠的抱起了撲入她懷中的小姐。
“真是的,霽兒可愛的小臉蛋都臟了,下次別玩那么兇了。還有你們,讓你們看好霽兒,不是讓你們陪她瘋,身為丫鬟,不懂何為本分么?!下次可要給我看好霽兒了?!眿D人抱著小女孩,微微叮囑了幾句,順帶睥睨著垂頭順耳的小丫鬟們,奚落了幾句。
很快,婦人便不在甲板上折騰,帶著小姐回到了甲板下的船艙。水手們沒了熱鬧可湊,只能回各自地方上呆著。
等到婦人和小女孩一行人重新回歸到船艙,一群水手便向年輕水手湊了上來.
“嚯喲,小青皮身手不錯?。 ?p> “以前怎么沒看出來你小子還有這能耐!”
“你小子可以啊!你是哪來的啊,怎么去年好像都沒怎么見過你?”
......
七嘴八舌的,沸沸揚揚間,水手們對著年輕水手問了個底朝天。
不過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伏下腰,檢查起纜繩是否已經(jīng)在樁上捆實緊了。
“好了好了,各位大哥們前輩們,我就一個剛上船的,全仗孟大人好心,賞了口飯吃,而且剛好這里缺了個水手,又是去磐州城的路,就搭個順風(fēng)船唄?!蹦贻p水手把大腿粗的麻繩給綁了個結(jié),繃緊了樁位的匝圈后,終于扶著腰挺直了腰板,環(huán)視了一圈人,如是說道。
“你要去磐州城干什么?”但年輕水手的回答并沒有澆滅他們的好奇。
“我是在磐州城長大的,只是后來才跑了出來。這次算是回家看看吧?!蹦贻p水手摩挲著腦袋上那層青皮,咧著牙笑了起來,黝黑的皮膚上掛著爽朗的笑容。
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大家再寒暄了幾句,也沒有再追問下去,終于是各散各的了。
看著別的水手都離開后,年輕水手忽然神色一凝,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轉(zhuǎn)過身去,沿著船頭方向,往駿河的接天處眺望。
這時,四根接天連地的烏黑樁柱杵率先捅出了地平線,直指蒼穹,緊接著,兩岸刺出龐然的山脈,青幽的軀體恍若亙古巨獸,除去在中間的駿河,這兩旁的山脈幾乎遍及了視野。
再近些,一座隨著山脈一同蔓延的城市緩緩爬上了地平線,并逐漸被駿河割裂成兩岸。
磐州城。
“沒登記過的都給我下甲板!!到丙子倉集合!!”隨著一位老先生的吆喝,甲板上陸續(xù)開始有不少的大腳丫蒲動起來,原先散落在甲板四處的水手們開始像河流一般匯聚,并涌進了船艙,而此時船速漸緩,甲板上也不需要太多人。
老先生退到甲板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朝船艙魚貫而入,有些唏噓。
他跟著孟家出航十余載,每次孟家的航船到了一個地方,便會在當(dāng)?shù)毓鸵慌R時水手,這樣當(dāng)下一次出航的時候,就會有足夠的人手上貨卸貨,而就算這一批水手走了,還能及時雇上新的一批來補上。這么做的好處便是不用長期在手底下養(yǎng)著一大號人,平常只需要管他們在船上的吃用,下船便了無瓜葛了,而且臨時水手也不用給太多的工錢。當(dāng)然船上也有孟家自己的水手,但數(shù)量不多。
但雇聘臨時水手最大的麻煩,便是磐州城的番舶司的審查,而這也是讓這些水手進船艙的原因——為了集中他們,以便等會停泊的時候去接受番舶司的審檢。
這時,老先生不經(jīng)意間望向了船頭,倏地瞥見了站在船頭的年輕水手,他正在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正著腦袋向著逐漸被拉近的磐州城,那一瞬,他有種人潮喧囂都被隔絕于塵,無躁無騖,而隨著他的目光,老先生也不自覺地望向了磐州城,望向磐州城上的那片天空。
幾息后老先生回過神來,剛想張口吆喝,催促年輕水手入倉,眼簾一開一闔,對方的身影卻已然消失,隨著人流越過自己而梭行,老先生的耳畔又恢復(fù)了喧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