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總體來說,李明誠此人既是無情卻有情,林柔藍(lán)分到了無情,顧蘭洲則享受到了有情。這種感情世界的是是非非,外人永遠(yuǎn)無法感觸其中真味,因此我們這里也不浪費(fèi)口舌做什么評說,相信世人心中自有體會。
我們只將眼光重新拉回到李家老宅林柔藍(lán)故居蘭苑前,李明誠看到他的女兒靜姝的那一瞬。
這一瞬,很短暫,也很漫長。
他將將見到靜姝,便向她走過去。然而,因?yàn)樗呐e動,靜姝卻防衛(wèi)的后退一步。與此同時,眼神里那抹冷如寒冰的鋒芒,讓他不得不頓住腳步停在原地。
“阿姝。”
他略有些狼狽地站在晨風(fēng)里,腦海里浮現(xiàn)出剛剛走到圓拱門后聽到的控訴,一時間心如針扎。
殊不知對面廂的靜姝,在看到他高大身影從蘭苑轉(zhuǎn)出來的瞬間,心里只有厭惡。
不是說才休息么?怎么又忽然出現(xiàn)?來聽壁腳?
枉他還是個將軍。
她嘴角淡漠出一個冷笑:“將軍好興致?!?p> 李明誠聽得一怔,有些不明所以。林嬤嬤已經(jīng)沖靜姝埋怨道:“阿姝!”
一時間,場面越發(fā)尷尬。
林嬤嬤心里嘆口氣,回首向李明誠語重心長道:“將軍,阿姝她還不懂事,您多擔(dān)待點(diǎn)?!?p> 李明誠臉色慘淡,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他明白。
看著他眼底的重重黑印,林嬤嬤有些不忍,遂問道:“將軍將將安置,怎么不多休息些時?”
李明誠按著眉角搖搖頭:“左右也睡不著,躺著也是躺著?!闭f著,望了靜姝一眼,又道:“我知道阿姝和你近來早上都要來蘭苑分派家事,所以也想著給你們空出地方?!?p> 林嬤嬤“哎”了一聲,說道其實(shí)不打緊。
靜姝聽著,就在邊廂勾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
這個微笑無端讓人捉摸不透,但卻平白使場面又靜了下來。
李明誠似乎還有無數(shù)話要說,又不知道怎么開口。這時,他后面一直靜默著旁觀一切的年輕人忽然說話了。
“伯父,您不是一直心念著和靜姝談?wù)剢幔窟@現(xiàn)今見了,不如正好聊聊。”
那年輕人同樣一身筆挺的軍裝,只是沒有戴軍帽,年齡二十出頭,有著濃黑的眉和挺拔的鼻梁,烏黑濃密的發(fā)線,襯出他難得好看的一張臉。
李明誠回頭看向他,林嬤嬤也看向他,靜姝轉(zhuǎn)頭瞟他一眼皺了皺眉,說道:“我沒什么好聊的。將軍若有什么吩咐和差遣,恕我不能奉陪。”
李明誠急道:“阿姝,爸爸想說。。?!?p> 靜姝卻一個伸手止住了他接下來的話。
她抬頭道:“將軍,別逼我和你爭吵。那樣子場面并不好看?!?p> 她聲音輕慢和緩,但聽罷她這句話,一直以來神情都有些倉惶的李明誠忽然變得嚴(yán)肅起來。
李明誠說到底是在沙場里走過來的,平日里槍里來彈里去,周圍接觸的都是男兒子弟,根本沒學(xué)過怎么和小姑娘談話。
因?yàn)殪o姝是他的女兒,又因?yàn)橐恢币詠淼睦⑶?,他一直都緊縮著情緒,雖然明知女兒很排斥,他還是耐著性子不厭其煩去試著溝通。但不管他怎樣做,靜姝對著他只有冰冷。冰冷倒還罷了,這樣當(dāng)面僭越犯上,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他臉色很不好,似乎在隱忍。周圍空氣因?yàn)檫@樣,一瞬間也變得壓抑起來。
林嬤嬤很明顯感受到了李明誠情緒的變化,打了個寒噤的同時,忙走到靜姝身邊扯她的手臂。
“阿姝。好好說話?!彼p聲示意。
可靜姝不為所動。她將目光投向東方的天際,眼睛不禁瞇了起來。那里日出漸升,金色光線跳躍而出,一切都是新生的模樣。
而身邊,她的對面,這個便宜父親卻還在為舊時光找借口。
“阿姝,過去是我不對,但我是你爸爸。你不能這樣和我說話。”
李明誠話里帶著忍耐的怒氣。
靜姝沉靜不語。
李明誠繼續(xù)道:“你那天將宅門緊閉不讓我進(jìn)家,我就當(dāng)你不懂事。我去尋你你避而不見,我也當(dāng)你在賭氣。但,我現(xiàn)在告訴你。以后,你不能再這樣了?!?p> 靜姝微微一笑:“以后?”
可是很抱歉,沒有以后了。
她心里嘆口氣,忽然正過臉頰,直面李明誠而去。
“既然已經(jīng)到這個檔口,那我們不如明說吧。”
明說什么?林嬤嬤本能覺得她接下來的話可能會激起李明誠更大的怒火,因此竭力阻止她。
“阿姝,不要亂說話!”
可對面李明誠直盯盯望著她,只說了兩個字:“你說?!?p> 靜姝按了按林嬤嬤的手臂,沖她安慰一笑,朝李明誠道:“我要說的是,既然將軍已經(jīng)憑吊過發(fā)妻,也算聊了心愿。為何還不動身回承京呢?”
李明誠眼里透著不知名的隱痛:“你要趕我走?”
靜姝安靜道:“不敢?!?p> 李明誠忽然怒了,他暴喝一聲:“還有什么你不敢的?”
這動靜太大,不但林嬤嬤忽然怔了一下,連剛才試著挑起話題的年輕人都上前一步,喚道:“伯父?!?p> 靜姝向這人瞧了一眼,沒有說話。
年輕人看了靜姝一瞬,也是沒有言語。
只有李明誠經(jīng)過剛才的一聲暴喝,卻像將氣勢忽然宣泄干凈了一樣,端正嚴(yán)肅的臉上都是哀痛。聲音低沉,他的話語仿若祈求:“我是你爸爸。阿姝?!?p> “我是你爸爸?!?p> 似乎多念一遍,就能得到女兒的原諒。
靜姝是深呼吸了兩口氣,才生生止住自己將“你不是”三個字說出口。
此時此景,她有一瞬間的沖動將真相全部宣之于眾。但,現(xiàn)實(shí)告訴她,她不能。
林柔藍(lán)彌留之際對她有囑托,她不能草草就將李家打發(fā)。
但妥善安置前,確實(shí)要和李明誠說清楚。
她閉上眼,又睜開,盡量鎮(zhèn)定地將后面的話說了個完全。
“不管將軍有多么生氣,但請仔細(xì)聽我說,我主要目的并不是要趕將軍走。而是,這個是必然結(jié)局。因?yàn)槲乙呀?jīng)決定將宅內(nèi)外分派好,就回北平繼續(xù)讀書。將軍不回承京,難道一直要守在老宅嗎?”
李明誠被靜姝驚住了。很顯然,他是第一次聽到女兒對以后生活的安排。而這個安排,與他無關(guān)。這與他內(nèi)心的設(shè)定南轅北轍。
他怒道:“誰允許你這樣安排的?”
靜姝道:“我自己。”
李明誠嚴(yán)肅道:“我不允許?!?p> 靜姝笑了一下:“將軍,你不允許是沒有用的。”
李明誠臉色鐵青:“你是我的女兒。我不允許,你必須要聽?!?p> 靜姝有點(diǎn)無奈了,她看了看天,說:“現(xiàn)在是民國,是新社會。每個人都有自主生活的權(quán)利。將軍,封建家庭那一套對我可不管用?!?p> 李明誠呆住了。確切說,他是被靜姝的話頂?shù)暮鋈徊恢涝撛趺唇酉氯ァR浪F(xiàn)在擁護(hù)的政權(quán)就是主張民主主義,而且身體力行一直提倡新社會新生活,不成想他這個還未成年的女兒竟然會用這個理由反駁他。
想起靜姝這一年來一直在北平讀書,或許是受了新思潮的影響。李明誠臉色就再也繃不住。女兒有想法是好事,但他不能再讓女兒獨(dú)自上京。
環(huán)顧了一圈周圍的院子,李明誠忽然決定道:“阿姝,你現(xiàn)在還小,不知道世事險惡。等你娘親過了頭七,我就帶你去承京。這事不能由你做主?!?p> 這回輪到靜姝怔住了。她沒有了解過李明誠的性格,沒料到她這個父親如此強(qiáng)勢。
這個想法太突然,她拒絕道:“不行。我不會去承京的?!?p> 然而李明誠像是剎那間找到了主場似的,不容她反抗,下定了決心肅然道:“不行也得行。我已經(jīng)決定了?!倍也唤o靜姝爭辯的機(jī)會,轉(zhuǎn)頭對后面的年輕人繼續(xù)道:“浩森,回頭你接手阿姝手里的賬務(wù),將家里的事情安排好,三天后我們回城?!?p> 說完,沉重地看了一眼旁邊一臉不敢想象表情的靜姝,眼神一暗,回頭大步又向蘭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