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看客在點心鋪子中說得熱鬧，而此刻程西則和舅舅晃悠悠地回姥姥家，雖說是看了一場熱鬧，但兩人滿懷心事，皆沉默不語。
因為跛腳的緣故，衛(wèi)大郎走得不快，剛才背著程西對他的腿造成了負(fù)擔(dān)，因此很是疼痛。這種疼痛讓他覺得很是丟人，一如這些年來人們的白眼和嘲諷一般。金榜題名是衛(wèi)大郎打小的夢想——他是永和衛(wèi)家的長房長子，衛(wèi)家嫡支在衛(wèi)秀才一代，出了一個秀才兩個舉人，正需要衛(wèi)大郎他更進(jìn)一步。然而十歲的一次驚馬，就斷絕了他的科舉入仕之路。衛(wèi)氏的未來的族長不能由一個殘疾來做，本朝科舉也不允許“廢人”參加。自幼定親的李家忙不迭地退了婚，倒累得爹娘每每為自己的親事操心。
而程西的內(nèi)心，也像十二級臺風(fēng)中的塑料袋那樣狂亂。為什么她爹兇悍得令人發(fā)指，有爹還不如沒爹啊，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披枷帶鎖被流放了！
她很發(fā)愁，她想要一對包子爹媽和一堆極品親戚，有一個四處漏風(fēng)卻在山清水秀處的農(nóng)家小院，加上兒畝薄田供她養(yǎng)雞養(yǎng)魚種田地?？蛇@如今，爹媽肯定不是包子，市井強(qiáng)梁四個字就好像刻在他爹頭上。沒有戰(zhàn)事的年代，這樣的人想要出人頭地遠(yuǎn)遠(yuǎn)比被抓進(jìn)監(jiān)獄困難。
“嘿嘿，西娘，看見前面那個魚攤子了沒？我在這兒坐著歇一會兒。你若不累，就去看看魚好嗎？”衛(wèi)大郎突然說話。
程西脆聲應(yīng)了，看見前面有個魚攤子，放著木盆。內(nèi)陸的魚很難得，內(nèi)城里的小孩，大多過著沙子里撿貝殼，木盆里看魚的生活。當(dāng)然她不是真的小孩，對這看魚沒有什么興趣，但還是想讓大舅歇一下腿腳，就假裝興致勃勃的跑過去。
相州在內(nèi)陸，吃魚只能到小漳河里撈，古代沒有給魚缸輸氧氣的設(shè)備，在城市里，能吃到新鮮活魚，對于小老百姓而言，就算是件很奢侈的事情了。然而死魚倒不稀罕，夏天畢竟不比冬日，死魚又腥還容易發(fā)臭，一般人家也不愛吃。但這個魚攤上賣的，卻不是小漳河常見的巴掌大的小鯽魚，而是相州也難得一見的黃河大鯉魚。有道是“諸魚之長”、“鯉為魚王”?！稐椓蛛s俎》稱：“黃河之鯉，肥美甲天下。沿黃河流域烹燒鯉魚成風(fēng)，因為“鯉”字與“李”字諧音，唐代的鯉魚飛黃騰達(dá)，以至于被禁止食用。直到宋朝，吃鯉魚之風(fēng)才再次興盛。
“新鮮活魚，黃河大鯉，書生吃了躍龍門，漢子吃了身體壯哎~~”魚販的吆喝聲吸引了不少路人，相州不在黃河沿岸，冬日里有凍魚，但這大夏天，活生生的大鯉魚實在難得一見。
程西就在外圍看熱鬧，說是魚攤，其實就是地上放著一個條案，加一個大木盆。木盆里竟然有十多條生猛大魚，金鱗赤尾，體形梭長，好不威猛。木盆外面立著兩塊歪歪扭扭的木牌，上書“活魚四十文一斤，死魚十五”。看到這金色大魚，程西有些明白為何古人會產(chǎn)生“鯉魚躍龍門”的典故了。
然而比魚更吸引程西注意的，是在眾多大嬸娘子中間，站著一個翩翩少年郎君。如果程西之前看到過甜品鋪子上的三位，恐怕現(xiàn)在不會太驚訝?？沙涛髋c那位名叫丹哥兒的俊俏小郎君緣慳一面，此刻就覺得，自己面前的這個少年，就是頂頂好看的了。
魚攤前面的少年，唇紅齒白、清秀白凈，雖然有一雙桃花眼，卻是一身的書香氣，約莫十四五歲年紀(jì)，帶著一頂方巾，身穿青色麻布學(xué)子袍，白底黑布鞋，雖然衣著簡單，但干干凈凈。只是擠在一群看魚的大嬸中間，很是突兀。
衛(wèi)大郎笑瞇瞇地看著程西和少年，然而兩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書生雙眼緊緊盯著魚盆，幾乎一眨不眨，雙眉緊皺表情嚴(yán)肅，頗有些苦大仇深的樣子。程西很是好奇，她已經(jīng)自動腦補(bǔ)出很多故事。比如，書生家中有人身患重病，想吃這鯉魚，奈何書生囊中羞澀，只好望魚興嘆。
又或者那書生的夫子今日給布置了一篇作業(yè)，叫做“請用XX字描寫黃河大鯉魚的特點、以及提交其躍龍門的可行性分析研究報告”——不過想來古代不會布置題目這樣直白的作業(yè)，恐怕是要求就“鯉”一字做一篇五言絕句？
又或者，那書生曾經(jīng)救下一條鯉魚，每日趁書生離去，鯉魚就會變成漂亮姑娘幫他洗衣做飯，然后這一段人魚戀遭到心理扭曲的老和尚破壞，鯉魚娘子不得不返回黃河？
搖了搖腦袋，程西覺得自己思維過分發(fā)散。
一人、一盆魚，深情對視。半晌，人來了又去，盆中的魚也去了一大半。程西無聊地打了個哈欠——美少年好看，一直看也無聊。這時，那少年眼中精光一閃。說時遲那時快，少年身形仿若游龍，在眾多圍觀買魚的大嬸身邊滑行而過，嗖地一下擠到木盆前，指著一條將將翻起白肚，還在將死未死邊緣掙扎的鯉魚道：“老板！這條魚死了！十五文一斤，我就要這條！”
被擠開的眾位大媽怒視，然而少年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風(fēng)度，恍然不覺。
那魚販看著仍然在死亡線上掙扎的鯉魚，臉色尷尬：“你這哥兒，這魚還沒死呢！看你是個學(xué)子，這鮮鯉魚吃了，可是能躍龍門的，來年必定高中，怎地你偏生挑要死的吃，沒力氣跳不過龍門，可不是好兆頭！”
少年一仰頭答道：“大叔，您也知道這鯉魚躍了龍門就要變成龍。想這幾條活蹦亂跳的，都是未來的小龍，我要把這活魚買回去，殺了吃了，才是真真的罪孽深重。只有這條死了的，是死在你手上，我買回去吃也不要緊?！?p> 圍觀的眾位大嬸一聽這話，暗道難道這吃魚還跟吃老鱉一樣，有損功德？讀書人懂得就是多，頓時猶豫起來，齊齊退開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