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他沒能看見自己的葬禮?,F(xiàn)在他看見了,滿院素白,他躺在棺材里。落落抱著孩子在哭,腦袋低垂,身子趴在棺木上。他走上去,想安慰她,手掌穿過她的肩膀,穿透棺木,伸向那張沉睡的臉。院子里人來人往,沒人注意到他。他知道,他死了。
莽子,你醒醒。
回到身體里去是不是就醒了?他正想著,一條大鐵鏈甩過來,套住他虛無的身體。黑白無常兩道青煙架著他往外走。
“可不可以寬限我一刻鐘,一小會就行,我跟我妻子說說話。求求兩位大人!”
“求求兩位大人寬容寬容!”任他喊破天,兩位陰差不為所動。
“你要再喊,我就把你打入十八層地獄!”黑白無常張口就是一股陰氣。
他不說話了,只得跟著兩位陰差大人走。在黑暗里來回穿梭。
一路上,兩位大人又抓了不少陰魂。數(shù)根鐵鏈拽在黑白無常手里,黑壓壓一片鬼哭狼嚎聲。
“大人,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我沒死,我只是睡了一會,你們抓錯人了!”
“我還有老婆孩子,上有老下有小的。百善孝為先,行行好吧,讓我回去。等我老了下來給您當牛做馬?!?p> “你還有,有老婆孩子了,我孤零零的,年紀輕輕,還沒嘗過,女人,味……”
活著是美好的,至少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活在陽光下也不愿爛在泥土里。死了,魂魄像狗一樣被押進地府。身體和靈魂合一,這是最崇高的自由。
黑白無常牽著繩子就像牽著百十個螞蚱。臉上沒有一絲動容,只覺得吵。他們就像一對孿生兄弟,連嫌棄皺眉的動作都如出一轍。然后,他們從身后抽出了趕尸鞭,輕輕一揮。
黑暗中,哭嚎聲瞬間安靜。眾鬼連鬼屁都不敢放一個。這一鞭子抽在靈魂上比抽在肉體上疼千百倍,肉體滅了靈魂還在,便可再生。靈魂碎了就沒了。
片刻,幾聲慘叫響起,靈魂如煙如霧,即將消散。
“救我!救我!我知道錯了!”
黑白無常眼皮子也不帶抬的,抓起這幾個殘魂,扔進陰魂小道兩旁。惡鬼張開大嘴,嘿嘿笑著,轉(zhuǎn)瞬吞進肚子里。不滿足地舔舔嘴唇。懼怕黑白無常手里的鞭子,望著這群新鬼,不甘心退回黑暗中。
大補的食物啊,他們有的身上還帶著不少陽氣呢。可惜。
眾鬼這才看清通往地獄兩旁的道路上,隱在黑暗中閃爍著螢火蟲光芒的星點是惡鬼的眼睛。嚇得不敢吱聲,圍著黑白無??拷D時覺得這兩位大人親切了許多。
原來見慣了生離死別,他們的心早就硬了。豈是他三言兩語,幾滴眼淚就能說動眼前這兩位鬼官?
莽子嘆息,眾鬼把不甘心咽回肚子,乖順的跟著黑白無常走。地獄的天是黑白色,陽光不屬于這里的任何人,即便有也輪不到他們。這地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過理事閣登記,判官審今生定來世,過奈何橋喝孟婆湯,趟過往生池。前世今生一筆勾銷。來世是人是鬼交給天定。
來生是榮華富貴還是窮困潦倒呢?眾鬼惶惶。有鬼開始走后門,打點關(guān)系。只盼來生有個好人家。莽子看著懷里的紙錢,苦笑。
金錢是萬能的,無論天上地下。
他很好奇,來生能定個什么?還是做落落的老公吧,除了她,沒別的想法了。希望到時她能認出他來。
哪知這黑白無常在半路上把他扔下了。眾鬼看著他解除鐵鏈無比羨慕,他卻一臉懵。看著黑白無常鼓鼓的衣袖,一張黃紙飄到兩位大人面前。黑白無常猶豫了一瞬竟然放了他,揮手讓他離開。留下一臉懵的莽子。
他成了無人管的游魂。
莽子漫無目的走著,他也不知到哪里去,轉(zhuǎn)了小半圈,又跟在眾鬼身后。他走進大殿,排在眾鬼身后。眾鬼囔囔不絕,努力回憶生前英雄事跡,試圖為自己來世加分。判官冷漠高坐,案前一面鏡子,寫上人名,此人生前所有過往一閃而過。判官掃上一眼,心里便有了定數(shù)。
“你上輩子勤勤懇懇,受盡苦難。下一世去樂師家吧,是該好好享受生活?!?p> “多謝判官大人!”小鬼大喜,殷勤跟著領(lǐng)路人去往奈何橋。
“你作惡多端,欺男霸女,拋妻棄子。做個流浪狗吧?!?p> “多,多謝大人?!毙」砜薜?,內(nèi)心無比苦悶,還得感謝大佬,不然來世連狗都沒得做。
……
莽子正想著會以何種方式和落落相見,渾渾噩噩間,判官敲了好幾次桌子,莽子這才回神。
“你叫什么?這定世簿上怎么沒有你的名字?”判官怒問。堂前這鬼木木呆呆,問半天不回話,任誰都生氣。
黑白無常暗自懊惱,剛剛還示意他自由了,看著他走了。這下可好,他又偷偷摸在隊伍后頭。
莽子環(huán)顧四周,大殿里只有他一人了。
黑白無常趕緊從一旁竄出來解釋道:“這小鬼當時氣未全絕,我們想著稍等片刻再去再去取他魂,沒想到他到跟著來了。”黑白無常心里暗罵:這真是趕著投胎啊。留著他只不過是收了陽間人類的好處,送一陰人還陽,那就少了一個名額,只得把他留下頂包。這下倒好,這個鬼急著投胎,趁他們不注意。跑大殿來了。
莽子急切回道:“我,莽子,我要回到落落身邊?!?p> 那判官濃眉大眼,紅臉怒目。大半個臉隱在絡(luò)腮胡里。眼神如雷似電,體壯如牛。往那堂前坐,無形威壓迎面撲來。旁邊還有一管事的,溫文儒雅,臉大白皙,身材修長。如此鮮明對比,看起來有些滑稽。
“黑白無常,你們管這片區(qū)可不能再出差錯,地府里孤魂野鬼多了也鬧騰。我可不想去翻陳年舊賬去定那些游魂的生死,頭疼?!?p> “是,我們以后一定多多注意些?!?p> 判官對莽子怒目道:“我問的是名字!這是你的名字嗎?”
“魏雨?!泵ё诱f。很久沒人問他名字了,他都快忘記了。他只知道他是落落的莽子,是她的丈夫。
“死于意外,可惜?!蹦桥泄俣⒅乜诳戳艘粫?,對旁邊的管事說:
“他這胸口,這木杖,是不是奈何橋旁那個老東西說的那個?”
“好像是,他媳婦有這個?!惫苁碌狞c頭。
“那女人在人間給他報仇沒?應(yīng)該還沒找到那小子,老頭子可舍不得自己徒弟啊?!迸泄僬f。
“老友的事,不可說不可說。捅了簍子天不一定會塌,你我他,還有……呵呵,都得遭殃?!惫苁伦柚沟?。
“也對,他們的事,我們瞎摻和什么?我就想著奈何橋旁那位早點和他媳婦投胎去,看著讓人心煩?!?p> 莽子看看胸口,看不出個子丑寅卯來。人死后保留著氣絕時的樣子,他雖胸口帶有傷痕,拐杖不在。自然沒有鬼能看出他生前是被何種東西所傷。
“你生前雙親早逝,人也憨厚老實。下輩子去戶好人家,但愿我們別這么快見面。”判官說著呼出一口氣,伸著懶腰走下堂。這輪差事辦完了,他也該好好歇歇。
“我能見到落落嗎?”
“這看你們的緣分?!?p> 奈何橋旁,一男一女。男的注視過橋的人,女的目視著眼前的男子。兩人嘆息。
一嘆,等不來故人。
一嘆,心上人就在眼前不曾回眸。
兩人就這么耗著。幾十年就這么目送著一群群鬼魂走過這座橋,喝下孟婆湯,走進下一世。
隔老遠,莽子就看見橋旁邊站著判官說的這個老東西。不過這男子看著并不老,三十出頭??磥硪彩怯⒛暝缡?。他執(zhí)意不投胎,一定是有未了的心愿。他是不是也可以等,等到落落到來。
時間是個未知數(shù),他等不急,他迫切的想見到落落。可是這孟婆湯一喝他什么都忘了,出生只是一個孩子,有什么能記起?眼看離橋越來越近,他煩躁的退出隊伍,身后那個黑衣鬼攔住他輕聲說:“我都打聽好了,你要去的人家,和我要去的人家。正好相反,兄弟,咱倆換換。”
“能行?”
“能行。只要咱倆偷偷換個位置,你會離你的落落很近就在領(lǐng)村。”
“會不會被發(fā)現(xiàn)?”
黑衣鬼壓低聲音:“只要你不說,我不說,那么多的鬼,他們很忙的,發(fā)現(xiàn)也是幾十年后的事了?!?p> 莽子依言,悄悄和他換了轉(zhuǎn)世牌。
“對了,你要怕忘記,孟婆湯悄悄含在嘴里別喝完,在進輪回前吐出來……”黑衣鬼好意囑咐道。
莽子點頭。
離奈何橋近在咫尺,莽子能看見奈何橋里翻滾的綠黑的水。
“別看,別回頭。滾進河里你就走不了了。”
立在前頭的男子疑惑看了他幾眼,片刻追上前,驚喜問道:
“你認識新陽,認識新陽對不對?”
莽子牢記黑衣鬼的話,站在橋上不敢回頭?!澳闶钦l?”
“你還走不走???”后面的鬼怨聲道,繞過他走上前。
橋旁的女子也跟上來,勸道:“到對面去吧,這位兄弟還急著投胎呢,錯過了時間可不好?!彼UQ?,朝對面的孟婆使眼色。
孟婆是她好友,自然知道她想什么。
男子多年不過橋,只要他過了橋就好辦了。
“新陽就是新陽啊。你一定認識,你胸口的傷,是木杖傷的,對吧?”
“是?!泵ё诱f。
女子拉著他過橋?!斑^來慢慢說吧。別擋著人家?!?p> “你見過她對不對?她在人間過得好嗎?”
女子插嘴道:“她把人家殺了,你還問他那女的過得好不好?有點人性不?”
“她過的好不好,我不知道。倒是害人手段不少。”莽子說。
“對不起!她這是為了我,我就想知道,哪怕一點。我們的孩子一定長大成人,有了孩子。我的孫子怎么樣?他跟乖,很漂亮對不對?”
“他死了?!?p> “誰?”男子眼里閃過惶恐。
“你的孩子?!?p> “團團?團團沒死。我沒見過他!你騙我!他長大了!成家立業(yè)了才是!”那雙沉寂多年的眼有了憤怒的情緒。
莽子沒想過會被一只鬼抓得生疼。
“時辰到了,你快上路吧,錯過吉時就不好了?!迸永啬凶?,遞給他一碗孟婆湯。
煙霧微醺,模糊了過往。
“告訴我!她怎么樣?發(fā)生了什么?”男子緊抓著他不放。
莽子正要接那碗湯,女子一縮手,另一只手按住男子肩頭。
“我不喝!我要留在這里!”男子驚恐回頭,孟婆笑盈盈站在身后。一雙手搭在他肩頭。
孟婆湯下肚,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女子抬腳把他踹進輪回隧道。
“老娘等這一天等很久了?!被仡^,嫵媚一笑?!靶⌒值埽瑢Σ蛔×??!庇謱γ掀耪f:
“謝咯!下輩子見?!迸訐]揮手,從容踏進輪回。
孟婆微微點頭,“下次見面,但愿你別再哭哭啼啼的?!?p> 眾鬼啞然,莽子茫然。他的轉(zhuǎn)世機會被搶了,他去哪兒?
一道白光劃破黑暗,穿過奈何橋,敲在莽子頭上。莽子眼前一黑,昏過去之前聽見眾鬼驚呼:“他去了哪兒?不會是無間地獄吧?”
莽子再次醒來,他躺在一間土屋里,燭光染紅了屋子。一身影背對著他。旁邊放著一根木杖,白蛇微吐蛇杏。
“岳山,你回來了?!甭曇羧崆樗扑魡拘闹械那槔?。
他抬頭,面如死灰。
不,他不想聽,他寧愿自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