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合賢縮在角落里,面前丑陋的婦人竟然讓他有了一絲溫暖,讓人覺得幼稚的溫暖。
他縮在角落里不斷蛄蛹著身體,左右晃動,扭著腰,想讓自己好受一點。他出于本能地不斷蛄蛹著但他無論怎么蛄蛹,依然從心里到生理都十分不適。
老婦人聽到陸合賢說出自己的名字,知道她假惺惺地示好起了作用,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像是一塊漚爛的抹布被重新用水洗開又皺在一起,光看著就覺得那一定散發(fā)著一股腥臭。她嘴里吐出的氣味更是帶著排泄物的味道,讓人忍不住皺鼻子。
婦人大概齊將陸合賢頭發(fā)上的水擦干,又拿了一件泛黃的白色背心來,讓陸合賢換上,陸合賢接過背心,他發(fā)現(xiàn)背心的繩帶處有些許血漬,嚇得他大哭起來,老婦人一見陸合賢哭,先是緊緊地哄了兩句,什么“寶貝心肝,不要哭了!”,“心肝寶貝,不要害怕!”,“我的小乖乖哦,真是可憐,不要哭了,奶奶心疼!”諸如此類的話不斷從這老婦人嘴里噴出,配上她那令人作嘔的笑臉,真是比那爬出電視的貞子更讓人毛骨悚然。
陸合賢哭了幾聲之后,看著眼前可怖的婦人也不再哭,抽泣幾下便將身上的濕衣服脫下,換上這婦人拿來的背心。套在頭上的瞬間陸合賢分明能聞到背心上面的臭味,那是一種類似于豆?jié){、肉腐爛的味道,陸合安強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將背心拉下去。老婦人還幫他拽拽衣角,又用手抹了抹陸合賢臉上的淚水,那背心上的臭氣混合著老婦人手上令人作嘔的氣味瞬間讓陸合賢感到眩暈,他本能地擤了擤鼻子,身體向后仰了仰。婦人見狀也不惱,反而笑盈盈地站起身:“小乖乖啊,你就待在這里,等奶奶給你拿飯吃?!?p> 陸合賢仰著頭看著她,幼稚地說:“奶奶我不吃了,我要回家,你送我回家吧?!闭f完還眨巴著眼睛望著眼前的婦人,他似乎真把她當成了村子里那些老太太,把她當成了寧嬸子,幻想著她能滿足自己這個小小要求。
老婦人聽完陸合賢的話笑得更開心了,她夸張地用手捧著自己的肚子,咯咯咯地笑個不停,聲音也越來越尖銳,像是一根根銀針發(fā)出,直戳陸合賢的天靈蓋,讓他頭疼欲裂。老婦人邊笑邊跟陸合賢說:“小乖乖,暫時在這里住下,奶奶馬上帶你回家。”陸合賢看著眼前這個老婦人,又天真地追問:“我現(xiàn)在就要回家,你現(xiàn)在就送我回去吧?!崩蠇D人笑臉忽地沉了下來,兩條瞇縫眼里射出寒光,陸合賢直被瞪得渾身打了一個寒顫,再不敢多說話。老婦人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陸合賢看著她的背影,背心上令人作嘔的味道又翻涌上來,直沖進他的鼻腔,他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再也抑制不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在栗陽鄉(xiāng),陸合平和李夏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在屋里坐臥不寧。李夏的眼淚更像是沒了水閥的龍頭,不停地流淌,陸合平在屋里來回走動,嘴里叼著的煙燃起又熄滅,到了后來,他干脆不用火柴,一根快滅就掏出另一根放在煙頭處點燃。
開始時陸合平還安慰李夏兩句,讓她別再哭了,但是對李夏而言,這語言實在蒼白無力,或許對陸合平也一樣吧。陸合平索性也不再安慰老婆,他自己也很需要安慰??!就讓她哭一哭吧!寧嬸子在他們屋子里待到晚上也抹著眼淚、一路走一路哭地回自己房子去了,臨走時還安慰李夏,說些她老婆子一定要幫他們把賢兒找到這樣的話。
這一天里,心里的打擊,身體的勞累終于在寧嬸走后顯露在陸合平身上,他掐滅了手里的煙頭,坐在哭泣的妻子旁邊發(fā)呆。沒過一會兒,陸合平聽得哭聲變小了,漸漸沒有了聲音,他輕輕拍了拍趴在桌子上的妻子,發(fā)現(xiàn)她呼吸均勻,他拿來一條毯子給她蓋上,自己輕輕靠在床頭,疲憊和悲傷瞬間侵襲了他的大腦。他本想閉上眼睛睡一覺,但腦子一閉,就是兒子的身影,他又點起一根煙來,在煙霧中,他看見了那片向日葵田,兒子像往常一樣在那田里穿梭奔跑,忽地,那黑煙中伸出一只黑手,將兒子全部遮蓋住,陸合平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本是疲憊的眼里忽地又閃出兇光,但很快,就又隨著煙頭的火光熄滅了。
陸合平從床上坐起,看見李夏還未醒,他坐在老婆旁邊,看著老婆熟睡的側(cè)臉,呼吸均勻,滿臉淚痕,不時還抽泣幾次,陸合平拉了拉蓋在李夏背上的毯子,李夏忽地就慢慢睜開眼睛。
她望著眼前的陸合平,鼻子又抽動幾下,哼哼幾聲,委屈與痛苦在一秒內(nèi)全部顯現(xiàn)在臉上,她撲到陸合平的懷里,又抽泣了幾下,陸合平拍著老婆的后背,任由她在自己懷里哭泣。伴隨著老婆的哭聲,他奇怪地感到這個世界無比安靜,房子、妻子,后面幾頭臟兮兮的豬,就是他陸合平的全部了,守護好自己懷里的女人就是他下半生的責任。哎,這大概也是一種逃避吧,人在絕望無助時,總是會執(zhí)拗地抓住自己僅有的希望。
陸合平先開了口,這是夫妻兩個在這個黯然神傷的夜晚第一次對話:“先休息吧,明天我接著找?!?p> “你給派出所說了嗎?我們娃可乖,不可能是自己跑了不回家,我們娃可乖了,肯定是。。??隙ㄊ潜荒菤⑶У兜呐幕ㄗ拥淖トチ?,我的娃兒?。 崩钕谋臼茄劬φ赝懞掀秸f話,說到一半,眼淚又不自覺地流了出來,隨即鉆進陸合平懷里痛哭。
陸合平趕忙抱了抱老婆的頭,用手摩挲著她的手背,這個男人在此時,顯得異常的堅強、冷靜,他明白,他不能垮,他垮了,家就沒了。
自此之后,陸合平和李夏就開始四處找尋,陸合平又去了幾次派出所,均無所獲。警察告訴他最近縣城里出現(xiàn)了一個拍花子的團伙,他們正在全力偵破。陸合平聽著民警的話,腦袋里空蕩蕩的,他相信警察,但是眼下他并不關(guān)心警察說的話,犯罪團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弄清楚這些蛛絲馬跡是你們的職責,不是我這個養(yǎng)豬的責任,我只想要我兒子!
在那個攝像頭不發(fā)達的年代,警方找人都要依靠人力去搜查,根據(jù)經(jīng)驗去判斷,陸合平和李夏兩口子大字都不識幾個,置身于茫茫的人海里,用腿走,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嘴問,他們還讓村長寫了幾份告示,到城里四處去張貼,那上面寥寥幾句話,放在這個大大的縣城里,顯得渺小又無助。
陸合賢漸漸適應了這個陰暗潮濕的房子,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覺和聽覺都比剛到來時靈敏了不少,他對自己已經(jīng)被拐走這個事實心知肚明,心里的恐慌感也漸漸褪去。
有幾次,他竟然敢壯著膽子嘗試逃跑。一次趁著婦人給他送飯的功夫,看那屋門打開,他一個箭步?jīng)_了起來,發(fā)了瘋似地朝著敞開的屋門竄了出去。但剛跑到院子后,他立刻感到深深的絕望,大鐵門,高高的圍墻,上面居然還有鐵絲網(wǎng),陸合賢沖到鐵門前,用力地推了推,以他的力量,無法撼動鐵門分毫,他轉(zhuǎn)頭看見老婦人端著飯碗笑盈盈地站在門口看著他,那個毒蛇般的男人此時正在院子里用一把大刀打磨著一根長長的木棍,刀鋒劃過,木棍的碎屑在空氣中綻開,與地上的灰塵一同在空中起舞,在這個10歲男孩的心里,此刻便是地獄的圖景。
他被毒蛇般的男人抓回屋子里,臉上挨了重重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嘴角滲出血來,那老婦人又咿咿呀呀裝作心疼地跑進來,走到陸合賢面前“哎喲喲,我的小乖乖,你要聽話,快讓我看看,這小臉蛋,真讓人心疼?!闭f完,用她粗糙,腥臭的手去擦陸合賢嘴角的血跡。陸合賢已經(jīng)習慣了這個屋子里的氣味,他不停地吐過幾次之后覺得這里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難聞的地方了,房子里的一塊木板和吱吱呀呀轉(zhuǎn)動著的風扇是陸合賢此時的依靠。
說實在的,這兩個拍花子的每天給陸合賢送的飯不算壞,至少拿來的饅頭、面條都是新鮮的,看起來是他們吃什么,就會剩下一點什么給陸合賢吃。就這樣過了一周時間,陸合賢哭了幾次之后變得異常得沉著,他清楚自己是被拍花子的拐走了,之前聽寧嬸子講過拍花子的故事。
說這些人專門靠拐賣小孩為生,他們流竄在各地,有的蹲在學校門口,看著放學后落單的,不按時回家的小孩,就用糖果或者玩具引著走,有的更是粗暴地攔腰抱住直接拉進摩托車或小面包車里帶走。寧嬸子為了把這故事講得傳神生動,把那拍花子的人描述得如地獄中的惡魔一樣恐怖,以此來警告村子里的孩子,不要到處亂跑,聽家長的話,有時候,看見小孩被嚇到,寧嬸子還會安慰似地給孩子們拿出糖果。陸合賢從來不會被嚇到,因為寧嬸子就說過,這些人專門去抓那些不聽話,愛亂跑的小孩,他不一樣,他從小就很乖,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公認的乖孩子,聽話懂事講禮貌,陸合賢自己也不認為會有人把他抓走,條件不符嘛!
真可見的,命運就愛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