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風(fēng)冷雨之中,洛陽的夜似乎更加黯淡,令人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壓抑。
南宮通往北宮的復(fù)道中,左右兩側(cè)的石燈努力散發(fā)出昏暗的光芒,卻難以映清前方幽深難測的路途,更增神秘色彩。
每一盞石燈前,都有一名神色冷峻的皇家衛(wèi)士持戈而立。他們都是經(jīng)過嚴(yán)格挑選的戰(zhàn)士,并剛剛經(jīng)歷過不久前那場舍生忘死的帝都保衛(wèi)戰(zhàn)。殘酷的考驗和鐵血的淬煉,已經(jīng)令幸存者磨練出鋼鐵般的堅定意志。風(fēng)雨漸大,而他們卻巍然挺立,任由冰冷的雨水濕透全身,也沒有一個人動上一動。
輕輕的足音響起,從南宮方向緩緩而至,衛(wèi)士們的身軀紋風(fēng)不動,目光微轉(zhuǎn)的循聲瞧去,心中生出一絲警惕。如此風(fēng)雨之夜,怎么還會有人向皇帝寢宮而行,難道不知禁宮律令?
雨中,一個落寞的身影終于現(xiàn)出身來,直挺挺的信步而來,似乎渾然沒有意識自己犯禁的行為。
距離最近的一名衛(wèi)士不由心中大怒。他當(dāng)然知道,夜間面圣非有通天大事上奏,并至少要湊夠三位當(dāng)朝重臣才能一起請見的規(guī)矩!
他正要開口喝問,突然一眼瞧清了那人的長相,不由渾身一震,將沖到嘴邊的話語硬是咽回肚中,莊重的行了一禮。
很快,那人所過之處,所有衛(wèi)士無不目露崇敬之色的恭然行禮。
那人亦是渾身盡濕,對衛(wèi)士們有如波浪般的禮節(jié)似乎視若無睹,就那么旁若無人的一直穿行過去。
然而前方的衛(wèi)士們不但沒有露出不悅之色,反而繼續(xù)心悅誠服的垂首行禮。因為此人不僅身懷天子御令,可以在南北兩宮之間通行無阻,而且他還是所有將士心目中的英雄,他已經(jīng)是一個傳奇!
在帝都內(nèi)外,各校各營,上萬漢軍將士之中,都流傳著這位傳奇將軍的名號:鷹揚中郎將!
“末將拜見南鷹揚!”北宮門前的衛(wèi)士長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毫不掩飾眼中的崇拜和感激之色。就在不久前的那場激戰(zhàn)中,一千禁軍可全都是這位將軍的直屬部下,而他自己的小命,也是靠著這位將軍才僥幸撿了回來。
“陛下現(xiàn)在何處?”將軍的話語有些森寒,令衛(wèi)士長心中微微一顫。將軍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他可從來都是平易近人的,難道出了什么大事?
他心中一震,連忙回身喝道:“立即去找何真將軍來,只有他才知道陛下的安寢之處!就說是鷹揚中郎將有緊急大事,需要立即面圣!”
“很好!你的反應(yīng)很快!”將軍終于面色松動了幾分,他點頭道:“本將就在這里等著!”
“還不去拿蓑衣來為將軍披上!”那衛(wèi)士長厲聲道:“沒有看到將軍的身上已經(jīng)濕透了嗎?”
“不用了!反正也濕透了!”那將軍淡淡道:“正好本將憋了一肚子邪火,只當(dāng)降降溫吧!”
“……是!”那衛(wèi)士長偷偷瞧了一眼將軍冷淡的神色,心中莫名的一寒,急忙退了開去,再也不敢接口。
很快,何真匆匆趕來,他愕然道:“將軍深夜至此,可有什么軍機大事要呈奏天子?”
“廢什么話!”將軍硬梆梆的回了一句:“立即引本將前去面見天子!”
“可是將軍!”何真猶豫道:“天色已晚,陛下可能已經(jīng)安寢……”
“那就喚醒他!”將軍提高了聲音道:“若你不敢,便由本將親自前去!”
“……末將遵命便是!”
“漢揚,夜色已深……”靈帝微微不豫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偏殿之中輕輕回響,混合著殿外沙沙的雨聲,透出一股隱約的不怒自威:“你究竟有什么天大之事,還硬要驚擾朕的安寢?”
可惜,天子的威嚴(yán)并不能嚇倒階下那名年輕的將軍,相反卻激起了他一直沉積在心中的怒火。
“臣弟之來意,難道陛下是在明知故問?”他上前一步,冷冷道:“司馬直的事情,請陛下不要推說一無所知!”
“臭小子!你這是在質(zhì)問天子嗎?”靈帝目光一寒,森然道:“你真是越來越放肆了,難道你不怕因為沖撞朕而掉了腦袋?”
“怕?怕我還就不來了!我南鷹…..,”南鷹上前一步,傲然道:“何時怕過?”
“不要以為朕不敢責(zé)罰于你!”靈帝終于變了顏色,他似乎正在強忍怒氣:“豈不聞天子一怒,伏尸百萬……”
“你省省吧!天子?”南鷹只覺一股怒火從腳底直騰上頭,他不顧一切的大叫道:“天子會言而無信嗎?天子會逼著功臣去投河自盡?你算什么天子!”
“你,你大膽!”靈帝顫顫巍巍的立起身來,指著南鷹道:“好一個恃寵生驕的豎子!竟敢對朕如此說話!”
“少在我面前擺什么天子的架子?你說我恃寵生驕?”南鷹橫下一條心,咆哮道:“幾年來,我為了你多少次出生入死,將腦袋掛在腰帶上的玩命!我圖的是什么?你還真當(dāng)我是因為你是天子嗎?實話告訴你,我才不怕你是什么狗屁天子!有本事只管來砍我的頭!”
“你……我知道你根本沒有將我當(dāng)成天子,也根本不貪圖什么榮華富貴!”靈帝張口結(jié)舌的怔了一會兒,突然恢復(fù)了平靜,甚至前所未有的不再自稱“朕”:“可是你不要忘記,家中也講長幼有序,你憑什么在兄長面前如此放肆!”
“好一個兄長!”南鷹突然笑得前仰后合,險些淌出淚水:“我一直當(dāng)你是兄長,始終無條件的支持你、信任你!而你,卻一直將我當(dāng)成是工具,是鷹犬!天下間,有這樣的兄長嗎?”
“我明白了!你此次來根本不是為了替司馬直討回公道的!”靈帝的身軀輕輕的顫動著,他亦有些失控道:“你是在恨我,怨我!不錯,你救過我很多次,立下的功勞更是無出其右,你不稀罕什么名利,卻一直在恨我利用你!是不是?”
“你敢說不是嗎?”他厲聲道:“你今天來,便是要和我清算老帳吧!”
“哈哈,你休想蒙混過關(guān)!你我的事情一會兒再說!”南鷹緩緩踏上龍階,仿佛是挑釁一個帝王的尊嚴(yán):“司馬直明明負(fù)有軍功,為何你言而無信的還要令他交養(yǎng)軍錢,連他辭官的請求也要狠心駁回?你究竟是要逼死他,還是想錢想瘋了!”
“當(dāng)然是要錢!”靈帝面無表情的注視著南鷹一步步逼上,木然道:“朝庭財力本就捉襟見肘,帝都一戰(zhàn)后更是府庫皆空。朝庭不僅要獎勵有功將士,更要應(yīng)對天下間各處此起彼伏的叛亂,何處不須用錢?”
“這是第二個問題!”南鷹終于踏完了所有的臺階,與靈帝面對相視,他冷笑道:“第一個問題你尚未答我,為何要令身負(fù)軍功的司馬直交錢?”
“經(jīng)過黃巾之戰(zhàn)和平叛之戰(zhàn),象司馬直這樣混入軍中搏取功名的世家子弟數(shù)不勝數(shù)!”靈帝亦是冷笑:“且不說他們的齷齪行徑,我也只是順?biāo)浦哿T了!反正他們有的是錢,又只想當(dāng)官,憑什么不能讓他們破財?”
“司馬直的為人如何?難道你不知道!”南鷹大叫道:“他是我的朋友,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在你面前稱贊他的剛直,你這是存心要逼死他!”
“我當(dāng)然知道!”靈帝絲毫不為所動道:“可是一個君王,會因為區(qū)區(qū)一個微不足道的臣子,而做出網(wǎng)開一面之事落人口實嗎?”
“朕!絕對不允許有人質(zhì)疑朕的決策,”他終于再次恢復(fù)了帝王的自稱:“而司馬直不僅辜負(fù)圣恩,沽名釣譽,竟敢以死相脅,企圖陷朕于不義!真是罪該萬死!”
“你說什么!”南鷹感覺到心底深處那最后一根維系情感的心弦一下子被繃斷了,他呆了半晌,突然瘋了一般的狂叫道:“你這個無情無義的昏君!”
“轟!”剛剛更換過的嶄新龍案再次被靈帝一腳掀飛,他怒發(fā)如狂的握緊拳頭大吼道:“你竟敢罵朕是昏君!”
“吱呀!”大殿的門突然被打開了,何真領(lǐng)著一群衛(wèi)士沖了進(jìn)來。靈帝和南鷹鬧得動靜太大了,嚇得他們只有強行沖入。
映入眼簾的一幕,更是險些沒有將眾衛(wèi)士驚得昏倒在地:象征著天子威嚴(yán)的龍案正破破爛爛的散裂于階下,而君臣二人正有如斗雞一般咬牙切齒的對峙在龍階上。
“你……”何真終于大起膽子,有些底氣不足的叫道:“南鷹揚不得無禮,你怎可觸犯天顏…….”
“呼”一團(tuán)黑呼呼的物事疾飛而至,在何真頭側(cè)的門框上擲得粉碎,卻是一盞精致的琉璃座燈,嚇得他險些倒在地上。
“誰令你們進(jìn)來的?滾!”靈帝歇斯底里的狂叫道:“全部給朕滾出去!”
肝膽俱裂的衛(wèi)士們一窩蜂們般退了出去,在掩上殿門后仍然抱頭鼠竄,一直奔出數(shù)十步外才敢停下腳步。數(shù)十人面面相覷,均看到同袍眼中那驚駭欲絕之色。
“天下間,人人都可以罵朕是昏君……”靈帝死死盯著南鷹,眼中竟似有一絲難掩的心痛:“而唯獨你南漢揚,你怎可如此罵朕!”
“我這算是客氣!”南鷹瞧著靈帝的眼神,心軟的感覺的只是一瞬即逝,他尖銳道:“說你是暴君亦不為過!”
“好,你罵得痛快!”靈帝臉上的憤怒之色漸漸褪去,他面上現(xiàn)出身心俱疲之色,緩緩坐在臺階上,指了指身側(cè)道:“好了,你與朕都有些失態(tài)了!坐吧,朕向你說說心里話!”
南鷹心中掙扎了一下,終于冷著臉坐了下來。
“朕少年即位,一舉躍登天下魁首,當(dāng)時的一顆心里,也盡是振興河山的豪情壯志!”靈帝放緩了聲音,眼中有些失神的回憶道:“可是隨著朕年紀(jì)漸長,心智漸深,這才看穿了一個真相:看似強盛的大漢,已是華廈將傾,而朕掌管的,也不過就是一個積蓄著數(shù)百年沉疴隱疾的爛攤子!”
“你知道?那你還破罐子破摔!”南鷹險些又要跳了起來:“以前我就對你說過,欲安天下必先富民,而欲要富民則必先治吏!你如此不擇手段的賣官斂財,無異于飲鴆止渴!”
“飲鴆止渴?好妥貼的說法!”靈帝微微愕然,隨即嘆息道:“朕心里很明白,憑著眼下這個千瘡百孔、奄奄一息的羸弱大漢,根本不可能再現(xiàn)光武中興的輝煌!”
“先光武帝出身布衣,可以靠著巧取豪奪、殺戳千里來平定天下,可是朕不行!”他茫然道:“因為朕是守成之君,坐上這個江山靠的是祖宗萌蔭,既不可公開對付祖宗扶持起來的功臣之后,更不可妄動刀兵,背上愧對先祖的萬世罵名!所以,大漢傾頹,幾成必然之勢!”
“那倒也未必!”南鷹聽他言辭懇切,似乎全是肺腑之言,心中怒氣也消散了不少:“既然陛下知道這其中的厲害,便更應(yīng)該整飭吏治,富國強民,同時不拘一格、任用賢能,設(shè)法將那些陳年積疴一一化解才是!”
“而不是將賣官之道發(fā)揚光大!”他忍不住又提高了聲音:“臣弟也曾說過,那些通過買官而身居高位的人,只會從窮苦百姓身上千百倍的搜刮回付出的財富,致令天怒人怨!而所有的矛頭,都會直接指向陛下一人之身!”
“關(guān)于這一點,朕比你清楚!”靈帝淡淡道。
“什么?”南鷹愕然道:“你清楚?那么以你的聰慧,怎么還會如此反道而行?”
“你說的輕松!整飭吏治?任用賢能?”靈帝嘿然冷笑:“整的是什么人?任的又是什么人?若然朕如此而為,只怕大漢已經(jīng)亡了!”
他不理面露驚容的南鷹,自顧自道:“先光武帝于亂世之中撥亂反正,靠的是什么?便是如今這千千萬萬身居高位、家財億萬的豪強和世家!以他的英明神武和雷霆手段,都無法撼動這些人的利益之心。憑著朕,可能嗎?”
“而那些所謂的大漢忠貞之士……呸!”他毫無天子風(fēng)范的重重啐了一口:“他們?nèi)杖談耠抟种萍榛?、打擊貪官,說白了,也只是因為那些所謂的奸宦貪官侵占了他們的利益,分割了他們的權(quán)力!如果朕對他們的主張言聽計從,那么只能有一種結(jié)局……”
“改朝換代!”靈帝突然厲聲道:“用不著百萬黃巾,也輪不到二十萬西涼鐵騎,這些小人只用一千禁軍就能完成如此宏偉的大業(yè)!”
“陛下,你,你!”南鷹心中突然涌現(xiàn)出一個可怕的想法,靈帝他什么都心如明鏡,為何還要如此逆天行事?難道竟然是要……
“哼!你明明已經(jīng)猜到了,為何不敢說出來?”靈帝露出一個令人心驚肉跳的可怕笑容:“是的!朕無力撼動他們,也不能去動他們,便只有假手他人!”
“朕就是要招致天怒人怨,朕就是要令民不聊生!”他狠狠道:“烽煙四起的亂世,正在無情的吞噬著朕的江山,同時也在清除一切大漢的毒瘤!終朕在位之期,就是要拉著他們同歸于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