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沅聽著外面的殺聲,指節(jié)慘白地抓著裙擺。
“他們來了是嗎?”她聲音清亮,此時卻再無半分平日的柔和,而是微不可察的顫抖。
剛鎖上門窗的大丫鬟靈修紅著眼睛:“錦衣衛(wèi)的人已經(jīng)殺到內(nèi)院了。”
管沅眸底一片哀涼,靜默了片刻才將壓在古硯下的砒霜拿出來。
她嫁到靖安侯府近半年,卻從沒見過夫君真面目。
成親當日,夫君靖安候世子盛陽連她的蓋頭都沒掀,就去了西北大營,一直不曾回京。
現(xiàn)下靖安候盛巍戰(zhàn)敗,皇上下旨滿門抄斬。
說是皇上,其實這枚昏君壓根沒過問此事,把持朝政下達命令的,是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劉瑜。
管沅慘淡一笑:是誰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結(jié)局都是一樣的,整個靖安侯府,連一只貓都不會放過!
外面突然響起絕望卻憤怒的喊聲:“沒根的東西忘恩負義!要不是老子幫你,你能有今天——”
喊聲戛然而止,管沅聽到了刀鋒入肉的聲音,不由一陣心悸。
唯東廠馬首是瞻的錦衣衛(wèi),殺掉了盛陽的叔父盛嵩,也阻斷了盛嵩的叫喊。
管沅卻蹙起眉頭,盛嵩的話里,似乎透露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然而她已經(jīng)沒時間細想,何況就算想出什么來,等在她面前的一樣是死亡。
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她明白得太晚……
管沅眼角噙淚,將砒霜分成三份,分別遞給陪嫁丫鬟靈修和靈均:“與其等下受辱,不如自行了斷解決?!?p> 兩個丫鬟心里一清二楚,都毫不猶豫吞下砒霜——既然都是死,就要清清白白地死!
管沅顫抖地緊握兩個丫鬟的手,淚水漣漣。
她此生只有“一敗涂地”四個字可以形容。被堂姐管洛陷害,灰頭土臉去了廬陵外祖家,卻在之后外祖家失勢,又遭遇這樣的婚事,連性命都賠進去!靈修和靈均卻一直跟著她,無怨無悔。
到底是她連累了她們呀!
管沅的視線漸漸開始模糊,殺聲更近了,眼前似乎染上血色,淹沒了她的意識。
……
空氣中彌漫著絲絲寒意,像極了早春時的料峭,卻摻雜著幾分清新的氣息。是淡雅的百合香?
那樣的香,讓管沅想起定遠侯府的豆蔻年華,久遠得已然忘記。
“沅丫頭的風寒怎么也不見起色,該叫老太爺換個太醫(yī)來瞧瞧?!?p> 是二太夫人的聲音!這個聲音,管沅就算死了一百回也不會認錯。因為當年,就是二太夫人毫不留情地把她從定遠侯府,趕去了廬陵的外祖家。
怨憤涌上心頭,管沅倏地睜眼,卻在看到眼前景致時愣住。
杏色的紗帳,墻角的楠木桌上擺著琺瑯香爐,旁邊,是大表哥畫的香山紅葉豎軸。
大表哥楊安比她年長四歲,是大舅舅的長子,年紀輕輕就才華橫溢,書畫皆通。別看這樣一幅不大的豎軸,若是拿到京中的字畫行,能賣個好價錢。
可惜后來大舅舅楊石瑞被迫致仕,楊家遭到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劉瑜的迫害,大表哥受了打擊,會試落第,一病不起……
只是,這幅畫明明是掛在她定遠侯府閨房的,她怎會再次看到?
這樣想著,管沅陡然一驚,又定了定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所待的地方,不正是定遠侯府的閨房嗎?
簾子打起,聽到聲響的管沅趕忙閉了眼裝睡,心中卻一直在驚疑這是怎么回事。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老太爺?shù)囊馑?,是多用幾服藥看看情況,如果還不好,再換太醫(yī)。”
母親楊氏溫和的聲音越來越近,讓管沅心中隱忍多年的悲愴爆發(fā)出來。
母親,是母親!自己有多久沒聽過母親的聲音了?
她被攆去廬陵后,二太夫人就以管教不當為由,奪了母親作為世子夫人掌管中饋的權(quán)力。后來父親管進戰(zhàn)死大同,母親失女喪夫,郁郁而終。所以當日定遠侯府一別,母親的音容笑貌,就成了她難以企及的奢望。
而母親,還活著?
“也罷,既然老太爺有打算,就聽他的?!倍蛉说?。
楊氏扶著二太夫人出了屋,一邊交談一邊遠去。
管沅這才睜開雙眸,疑惑地打量四周的情況。
到底是風寒沒好,她禁不住咳嗽出聲,屏風后宴息室里守著的靈均聽到動靜,走進內(nèi)室。
“姑娘,”靈均喜不自勝,“姑娘終于醒了!姑娘昏睡了好多天,把我們幾個都好一通嚇!”
管沅怔怔看著靈均。
十二三的年紀,正是豆蔻好年華,純凈的眼眸除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再無其他。
靈均和她年歲相近,性子明快清透,卻在困苦的生活中磨礪出了不屬于本心的深沉。
然而,眼前的靈均并不是那樣的靈均——靈均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她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二八年華死在被滅門的夫家靖安侯府,為什么會看到如今的一切?
所有的情景在管沅腦中融合再分解,分解再重組,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她回到了從前?
“靈均,”管沅深吸一口氣,“我昏睡了多少天,現(xiàn)在是什么年月?”
靈均抿了唇笑:“姑娘風寒還沒好利索,要多休息才是,剛過正月,馬上開春了。世子夫人還擔心姑娘趕不上二月十二的花朝節(jié)呢……”
管沅靠在繡枕上,雙眸盯著微垂的杏色帳幔出神。靈均后面絮絮叨叨的話,她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
花朝節(jié),她生平只去過一次花朝節(jié),就因為那次花朝節(jié),她被管洛陷害抄襲詩文,結(jié)果身敗名裂,乃至于后來被趕去廬陵。
管沅已經(jīng)確定,她回到了弘治十八年,那一年,她十三歲。
既然回來,她不容許自己像前世那樣一敗涂地!她要在定遠侯府站住腳跟,要給自己挑一門好親事,要安安穩(wěn)穩(wěn)活下去!
前世和靖安侯府定親時,她身在廬陵,也不知是誰做的主。如今看來,這真是一門頂好的親事,好得讓她就此殞命!
這一次,她定要把命握在自己手里,不會再任人擺布!
靈均說著話,就看見管沅緊咬的牙關(guān)和陰沉的雙眸,不禁嚇了一跳:“姑,姑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靈修正在煎藥,馬上就好。姑娘喝了藥,再多睡一會兒吧?!?p> “不用了,”回過神來的管沅長舒一口氣,眼中恨意消散,恢復淡然的神采,“我沒什么大礙,就是躺了太久不舒服,你扶我起來走走吧。”
管沅的含露居,在定遠侯府西北角,遠離喧囂。
陽光暖暖照耀著嫩黃的迎春花,花下女子披著湖藍的羽緞斗篷,坐在回廊的美人靠上,天水色的裙裾隨風輕動,清淡卻令人耳目一新。
輕飄的腳步由遠及近,管沅從書中抬頭,看到那個令她痛恨入骨的身影。
“聽聞三妹妹病得厲害,我趕忙過來看看,”管洛一雙靈活的妙目,半刻也不安分地在管沅身上打轉(zhuǎn),“二太夫人還念叨著要換個太醫(yī)給三妹妹瞧瞧,沒想到不過個把時辰,三妹妹氣色就這樣好,居然來院子里看書了。三妹妹躲懶事小,讓長輩擔心可就不好了!”
管沅是定遠侯世子管進的獨女,在定遠侯府這一輩的三個姑娘里排行第三。長姐管洛是二叔管達的嫡女,比她年長一歲;二姐是管達的庶女,卻在出生不久后夭折。
合上手中的《楚辭集注》,管沅忍下心中翻滾的怒意。
管洛向來與她不和,占著長姐的名頭對她處處壓制教訓。這不,話里的意思,暗指她裝病躲懶,讓長輩白白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