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這同一夜。
一身著寬袖長衫,頭帶唯有大乾上公卿之位諸公才能配飾的青云白鹿寶象紋飾頭冠的老者,與一個壯碩如山,赤著上身,胸腹之上滿是漆黑銘文,猶如鐘鼎的男人走進了黑山之中。
他們順著那方黃土路行進,很快便看見了那被槐林枝丫困縛,好不凄慘的白候。
在白候的背后,有黑線如鞭,不斷重撻,死霧便像是鮮血一樣從傷口處濺落四周,此刻感到視線,他頓時抬起了頭,看向那壯漢。
“府君?”
太山之上,唯有一人可稱府君,那便是太山山神。
而能與太山府君并肩戰(zhàn)立,老者的身份自不必多提,便是常年居于太廟之中的,持五岳真形圖鎮(zhèn)壓陰間的大修士、守界人,也是那日為莫振聲撫琴之人,其名鶴老。
此刻他的手中正持著一個酒壺,壺內(nèi)之酒,竟透過瓶身,映出離離星光。
鶴老遞出手中酒壺,“哈哈哈,當日見那老鬼身死,我還心有惋惜,直到府君提醒,我才明悟你們真想抓住的一線生機是什么,笑踏命運放肆去,萬古唯一這般我,妙,妙??!”
白候聽聞此言,不由得看向了那位沉默不語的府君。
也是,在這太山之中,便是天道,也不一定比這位府君更敏銳,當日種種,本就瞞不過他才是。
白候咳了一口死霧,看向兩人訴苦道:“真是好沒道理,這天道,不去收拾那逃得性命之人,卻非要遷怒我一個貪吃的,倒是讓兩位看了笑話?!?p> 說話間,白候湊近了那酒壺,狠狠一吸后,心滿意足道:
“好烈的酒!這陰間,可享受不到這番滋味啊?!?p> 鶴老深深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本以為你們算計的是蒼天,原來膽大到想請圣人下場,你就不怕身死道消嗎?”
“嘿!這陰間有甚滋味?久命萬載,到頭來腦子里記下的,竟然只有那三十副畫的味道!總要找點事情做做。”
白候看向了黃土路盡頭的那方石碑,永鎮(zhèn)幽冥四個大字,此刻黯淡無光。
“從一開始,我和那老鬼便都知道,單憑一腔意氣想要重活,是絕不可能的。”
“所以我兩才有這般對賭!他為我留影,我為他開路!”
白候說到這里,忍不住又猛吸了一口酒氣,才冷笑道:
“都說這天下,圣人無處在又無處不在,既然此碑上圣人親自手書永鎮(zhèn)幽冥,那我這鬼候一旦靠近,第一個投來視線的,必是圣人!”
“那他還能看不見這老鬼嗎?”
“魂中仍有元陽,不懂道法,便能為三境鬼候留影,再加上那等意氣,若入儒家,必為給天地立命之輩!如此天妒之才,說到底不也是人族之才嗎?只有入了圣人的眼,才是真有一絲活的機會,他總不能舍得這樣的后輩人族去死吧?”
說著,白候又忍不住自嘲起來,那些鬼眼中,此刻滿是唏噓。
“我也沒想到老鬼他最后能走出這場三十年孕育的算計,徹底放下憤懣怨氣,心中已經(jīng)不再留戀生死,也不再計較成敗,真?zhèn)€超脫自在,只以一腔赤子之心去看這人間!”
“若非如此的話,恐怕那位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吧?”
說著,白候低下了頭。
“有所求者必溺于求,到頭來,還是這般無所求者,才讓人高看一眼啊。”
鶴老和府君對視一眼,皆嘴角含笑。
看來,這天下,又要有一個趣人咯。
......
“誰?!”
龍虎山上,夢境之中。
在趙紫夕心神巨震的同時,她眼前的夢中大霧竟像是凍結(jié)一般停駐。
霧中,似乎有人在沉思。
但很快,霧氣便像是煮沸了一樣翻滾起來,一個漆黑如墨的卵從夢中飛來,落在她的身前。
寂靜無聲。
霧氣中,似乎有人在等待著她的抉擇。
一切皆在不言中。
趙紫夕眼眸微動,漸漸地,臉上浮現(xiàn)一絲驚色,又很快有些掙扎。
最后,她嘆息一聲,終于還是將手伸向了那黑卵。
“便如此吧。”
她說完這句話后,霧氣淹沒而來,趙紫夕和那黑卵漸漸消失在了大夢之中。
待她再次恢復五感,卻發(fā)覺自己猛地出現(xiàn)在那食樓。
而已死的老鬼卻坐在她的身前,此刻正在作畫,而且畫的,正是她。
見她到來,那老鬼回頭,露出一張少年般的笑臉道:
“姑娘?!?p> ......
龍虎山中,正在聽風飲月的大師老,突然輕咦了一聲,然后神念徑直拉到了趙紫夕所在的小院。
他第一眼便看向了就掛在趙紫夕面前墻壁上的那副自畫像。
但如今,山水猶在,但畫中那少年卻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而趙紫夕的肚腹中,卻有微弱的生機,正落地生根。
“這!”
即便是長生如同大師老這般,見慣了世間奇事的生靈,也忍不住驚奇起來。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遠古時期神魔大戰(zhàn)以至于規(guī)則混亂的時代了,隨著上古、中古、尤其是近古大乾一統(tǒng)天下后,修士們對天地規(guī)則的梳理和重塑越加完善。
早就沒有什么無父受孕、處子得嬰的事情發(fā)生。
陰陽合和才是定理。
大師老何等修為,一眼就看透了趙紫夕并未散掉元陰,那這孩子又是怎么來的?
見趙紫夕依舊在睡夢之中,大師老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排除了外魔入侵、陰損蠱毒等可能之后,不得不將龍虎山的掌教真人叫來。
后者見到趙紫夕后,也是吃了一驚,瞬間明白了大師老讓他來的用意,于是隨手從趙紫夕的頭上拔下一根發(fā)絲之后,在她手上纏了三個結(jié),一邊掐指,一邊推算。
卜筮之道,這世界絕大部分的生靈天生就不適合修行,而少有的、最適合修行卜筮的生靈中,人族又一枝獨秀。
龍虎山作為道門正宗,自然是有真妙傳承的。
掌教真人,當代金闕上妙全德正法真境天師趙天成,恰恰是其中能手,自他接管龍虎之后,千年來曾連續(xù)兩次為圣人做卜,雖然名聲不顯,但恐怕比起天罡上宗中專修卜筮,曾為大乾批國運的天機閣三位老人都只差一線。
三結(jié)看罷,掌教真人面色也是一陣古怪。
“如何?”
掌教真人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趙紫夕,搖頭不語。
夜風吹過,小屋外的風鈴發(fā)出略帶急促的叮當聲。
大師老嘆了一口氣道:
“罷了,既然是她自己的選擇,那就隨她去吧。”
說完,大師老便回到了天師小院中,安靜等待。
第二日一早,自夢中醒來的趙紫夕摸著自己的小腹,神情復雜的坐了三個多時辰后,終于緩緩來到了天師小樓外求見。
“進來吧?!?p> 趙紫夕剛剛?cè)腴T,見到了那株老栗,尚未開口,就聽見大師老道:
“去罷、去罷.....”
她微微一怔,眼圈很快紅了起來,恭敬的拜安之后,又拜別了掌教真人,然后便轉(zhuǎn)身離去,一路無聲無息走下了龍虎山,走入凡塵。
于她來說,身為龍虎修士,本是出世人,更何況沒有道侶便未婚而孕,總不能在龍虎山上生出一個沒爹的孩子來吧?
身為天罡上宗之一,執(zhí)天下宗門牛耳的龍虎山聲名后站的是百代先輩弟子,她不敢有辱半分。
更何況,這孩子實在特殊,也許并不適合生在龍虎山上。
所以她才會來辭行。
大師老,以及掌教真人,恐怕早已經(jīng)有了預料,也并不規(guī)勸。
畢竟,這是她的選擇。
能進院門,便是留了一份香火情。
來日或有分說。
于是,山上便只剩下一個總是哭鬧的小師妹。
“師姐呢,嗚嗚嗚,我那么大一個師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