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日上三桿了,冬天的太陽透過僅有的兩片玻璃窗照進(jìn)屋里,照得人暖洋洋的,秀兒睡得炕也燒得正好,暖而不熱,“小主醒了?!崩顙邒咝σ饕鞯卣f道。
“小阿哥呢?”
“奶娘抱著十阿哥正在外面喂奶呢,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貴妃娘娘都來看過了,都贊小阿哥長得好,生得壯實?!?p> 秀兒點(diǎn)了點(diǎn)頭,多在娘肚子里呆了半個月有余,能不壯實嗎?“抱來給我瞧瞧。”她原先知道了清宮里的規(guī)矩,像她樣份位低的貴人,沒有資格養(yǎng)自己的孩子雖有抵觸但還能認(rèn)命,可是如今她掙命似地生下的孩子,竟只能在她身邊三天,她真的是連想一想都跟割她的肉一般的難受。
奶娘是事先挑好的,長得頗白凈珠圓玉潤的婦人,胸前更是鼓鼓的,瞧著奶水充足的樣子,抱孩子的架式也是經(jīng)過調(diào)教的,可秀兒瞧著她也不算順眼,她的孩子,她還沒抱呢,竟被別人抱著了。
“你辛苦了?!痹俨豁樠垡惨?,日后她的兒子好壞,與奶娘關(guān)系十分的大。
“小主才辛苦,奴才怎敢說苦?!蹦棠镎f話也是字正腔圓的,清宮很懂這些奶娘、教養(yǎng)嬤嬤會對未來的皇子、公主有多大的影響,她說著把孩子交到了秀兒手里,輕手輕腳地教秀兒怎么抱孩子。
秀兒的眼睛像是粘在孩子身上似的瞧著,這位四爺生出來的時候跟別的孩子沒什么不同,腦袋有些長,皮膚有些發(fā)紅,鼻子短短的,嘴巴顯得特別的大,要說特別就是腦袋上已經(jīng)有了一層黑黑的胎毛了,瞧著竟還有些卷,“這孩子的頭發(fā)……”
“小阿哥是天生福相?!蹦棠镎f道,秀兒本來就聰明,稍一教就會怎么抱孩子了。
“貴妃娘娘到?!遍T外傳來太監(jiān)的通傳聲,秀兒眉頭一皺,就算是小阿哥已經(jīng)定了由佟貴妃養(yǎng)了,她也不用這么急吧。
佟佳氏確實是急了,早晨的時候她來看過一眼,可那個時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都在,她在人縫里瞧著不真切,只知道是個挺胖的孩子,剛生下來就長了一層的胎毛,眉眼還沒看全呢,就不得不伺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走了。
回了承乾宮卻是坐立不安的,草草吃了早膳,又佯裝鎮(zhèn)定看了會兒閑書,還是忍不住備了步攆再來看十阿哥。
剛一進(jìn)產(chǎn)房就見頭上圍著布巾的秀兒將包在大紅緞子襁褓里的小阿哥抱在懷里,難免有些眼熱。
“奴才給貴主請安?!?p> “你這個時候講什么理數(shù)?我倒要恭喜你呢?!?p> “同喜,同喜?!毙銉罕е“⒏绲氖謪s緊了緊。
“來,讓我瞧瞧咱們十阿哥長什么樣兒?!辟〖咽仙焓忠⒆?,秀兒遲疑了一下還是把孩子交了出去,沒辦法,這個地方就是規(guī)矩大過天的,秀兒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是權(quán)宜之計,她早晚有一天要把孩子要回來。
佟佳氏抱著孩子,細(xì)看孩子的眉眼,只覺得那淡淡的看不出來的眼眉也好看,睜不開的眼睛也好看,鼻子嘴巴哪里都好看,她在這宮里,皇子皇女見多了,竟沒有一個出生的時候有這孩子好看的。
“小阿哥跟主子一樣,頭發(fā)有些卷呢?!鄙葡矉邒咔浦“⒏缫蚕矚g,隨口就說了一句。
“真的?”佟佳氏細(xì)看小阿哥的頭發(fā),確實有一點(diǎn)卷。
“格格剛生下的時候頭發(fā)就是一點(diǎn)卷,大了留長了這才漸漸看不出來了,小阿哥卷得更厲害些?!?p> 佟佳氏眼睛一熱,更覺得自己跟這孩子有緣了。
秀兒別開眼,不再看這一幕,放在被子里的手緊緊地揪住床單,只覺得比生產(chǎn)的時候還要疼上三分。
秀兒冷汗涔涔地從夢里醒來,卻不記得自己夢見了什么,睜開眼只覺得夜深得可怕,屋里除了自己再無旁人,“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
燈被點(diǎn)亮了,一雙手用力推著她,“小主!小主!”
“??!”秀兒坐了起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并沒有真正睜開眼,值夜的宮女九兒身上只穿著一件淡綠的中衣,臉上滿是憐惜之色。
“九兒……”
“是奴婢。”
秀兒眨了眨眼,“想想前年咱們在一起,窩在值房里烤火,商量過年時的衣裳怎么改,還像是昨天發(fā)生的事?!彼龂@息了一聲,把被子掀開一角,“冷了吧?到炕上睡?!?p> “姑姑……”九兒一著急,叫了秀兒一聲姑姑。
“你都叫我姑姑了,咱們是貧賤之交,最不能舍棄的,上來陪我說說話?!?p> “是?!本艃喊研摿?,上了暖炕,坐到秀兒腳下卻不敢把腳真伸進(jìn)被窩,還是秀兒把被子蓋到她腿上的。
“今個是臘月初幾了?”
“小主可是過糊涂了,明個兒就是臘月十二了?!?p> “我果然是過糊涂了。”秀兒笑了笑,“竟然忘了已經(jīng)吃過臘八粥了,就快要過年了呢?!?p> “小主,你怎么從來不問我你走后慈仁宮里什么樣了呢?”
“還能怎么樣?約么是你巧兒姑姑做了副掌事的,甚得太后信重?!?p> “小主您猜錯了?!本艃和嶂^笑道,“做了副掌事姑姑的是珍兒姑姑,巧兒姑姑自您走之后,就病了一場,若不是太后恩典留她在慈仁宮里養(yǎng)病,怕是就不成了?!?p> “哦?”
“聽說是邪風(fēng)入體,得了風(fēng)寒,那身上燒得滾燙滾燙的,旁人都不敢近身,怕被過了病氣,我資歷最淺,就去伺候她了,她那病倒是不過人的,好了之后巧兒姑姑聽說副掌事的是珍兒姑姑,還笑了呢。”
秀兒聽著她說這些宮女間的瑣碎,心里倒比原來好受了些,別管規(guī)矩如何,親娘離了親生骨肉,沒有不痛徹心肺的,她心里對那個圍著紅圍巾的女人的恨,一下子淡了許多,畢竟那是生了她前世身體的人。
“姑姑……”九兒又叫她姑姑了,“您教我的手藝我沒忘,可是太后派我來伺候您伺候的急,我沒功夫教別人。”
“你不必?fù)?dān)心,你巧兒姑姑心靈手巧,怕是她早會了。”秀兒說道。
“姑姑您真好?!本艃盒Φ溃八齻冋f您從奴才做到了主子,怕是最恨有人提當(dāng)初做奴才時的事,要我小心說話,沒想到……”
“我就是太后身邊的臭宮女子出身,這事兒我到死都不會忘?!蹦切﹤€做了“主子”就怕人家提舊根底的,做得都是掩耳盜鈴的事,這宮里人人都記性好得很,你做過了些什么,豈是輕易就會忘的?
“小主,您也別總想著小阿哥了,他在佟貴妃身邊,宮里人都說小阿哥有造化?!?p> 秀兒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能跟著佟貴妃,是他的福份?!边@一世自從出生起,她耳朵里就灌滿了規(guī)矩二字,不管所謂規(guī)矩多愚蠢多不合理,包衣也好,普通旗人也好,紫禁城里的這些“貴人”也好,沒有一個不照著規(guī)矩生活的,她沒有反抗規(guī)矩的本事,只有依從。
“過年了,小主是不是就能見著小阿哥了?”
“能?!彼疟Я巳欤筒坏貌凰妥叩膬鹤影?,只能逢年過節(jié)才能見一面了。
第二日宮里依例送過年的賞賜,送到了秀兒這里,依的不是貴人的例,而是嬪的例,秀兒瞧著那明顯多出來的賞賜,心里打了個突。
“小安子,去問問內(nèi)務(wù)府,可是送錯了?!?p> “回主子的話,奴才已經(jīng)問過內(nèi)務(wù)府了,太皇太后說小主生皇子有功,不止過年的賞賜,日后的用度也都按嬪主子的例供給。”小安子語速輕快地說道,他這一次實在是撞了大運(yùn),跟了位前程似錦的小主,看還在苦熬資歷等著在萬歲爺跟前出頭露臉的師兄弟還笑話他不。
“哦?!毙銉狐c(diǎn)了點(diǎn)頭,“琥珀,替我梳妝,我要到太皇太后那里謝恩?!边@恩賞是她用她生的兒子換來的,秀兒強(qiáng)忍著胸口的那一股子酸意,她不能不往前走,她要是倒下了,她就真的永遠(yuǎn)失去兒子了,她必再往前爬,再往上爬!
待她收拾利落了,先去了榮嬪那里,榮嬪也穿戴好了,由宮女拿著兩面鏡子前后左右的照著呢,一看見她來了,立刻就笑了,“秀妹妹來得可正好,我正要遣人去找你呢?!?p> “奴才給嬪主子請安?!毙銉呵ナ┒Y。
“你我姐妹,何必如此客氣?!睒s嬪待秀兒施了全禮,這才虛扶了一下秀兒,兩人都在延禧宮里住著,她自是知道了秀兒得的賞賜是按照嬪的例,心里難免有些泛酸,她上下打量了秀兒,見她兩頰豐潤泛紅,皮膚雪白光滑,頭發(fā)烏黑油亮,雖說冬日里穿得厚實,身段不顯,但看得出來恢復(fù)的不錯,“年輕真好,妹妹可是好利索了?”
“且得再養(yǎng)呢,怕是要過了年出了正月才能好利索?!毙銉盒Φ?,這可是毫無避孕措施可言的古代,她作死呢才剛出滿月就說自己好利索了,出來爭寵,左不過康熙已經(jīng)來看過她兩趟了,對她的態(tài)度和善依舊,而康熙來的兩趟都是宿在榮嬪那里的,她與榮嬪同樣也是互惠互利。
“妹妹果然是個有成算的,不似是我當(dāng)年,小小年紀(jì)不知輕重。”榮嬪笑道,“瞧我,竟光顧著和你說話,忘了要一同謝恩的事了,若是比旁人去得晚了,怕是又要招人說嘴?!?p> 秀兒抿嘴笑了,“是我耽誤了姐姐?!?p> 兩個人分乘兩人抬的軟轎到了慈寧宮,果然已經(jīng)來了好些人,最顯眼的就是佟佳氏的儀仗,眾人都認(rèn)得榮嬪和秀兒,也都聽說了今年秀兒得的賞賜是按嬪的例,瞧向她的眼神也復(fù)雜了起來。
要說生子有功的可不止秀兒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跟著惠嬪的納蘭貴人,她可從來沒得到過嬪的待遇,她還是正經(jīng)的八旗大姓出身呢,秀兒不過是包衣奴才出身,竟得如此偏寵,納蘭貴人瞧著她的眼神里都帶著刀子。
另一個瞧秀兒極不順眼的則是戴佳貴人,她費(fèi)盡了心機(jī)討好佟貴妃,結(jié)果卻被秀兒半路截了胡,佟佳一族平白得了那許多的好處,卻對她家一句解釋都沒有,是啊,人家可是姓佟的,皇上的親外祖家,用得著跟一個小小的司庫解釋什么嗎?她阿瑪連問都不敢問,分紅一分錢也不敢少給人家,戴佳氏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戴佳貴人瞧著秀兒那一身的風(fēng)光,只覺得這些都是她的,秀兒從她身上搶去的!
秀兒在這些眼光中笑容依舊,笑吟吟地似是低頭聽榮嬪講話,對眾人異樣的眼神視而不見。
“秀貴人如今可是大好了?”首先跟她說話的是惠嬪,惠嬪今日穿了桃紅的旗裝,銀紅織錦的露三寸銀狐邊的斗蓬,唇上的胭脂涂得艷艷的,她本是個美人,今日盛裝打扮一點(diǎn)也不比那些年輕些的嬪妃顯老,反而多了些女人的韻味,這樣的一個女人怎么會失寵的?
“回嬪主子的話,奴才雖出了月,太醫(yī)卻說還有些虛,要將養(yǎng)?!毙銉旱皖^答道。
“我瞧你這樣也不像是未好利索啊。”惠嬪疑惑道,“莫不是太醫(yī)不盡心?”
“太醫(yī)院的太醫(yī)都是頂好的,哪有不盡心的?!睒s嬪說道,“她膽子小,你可莫嚇?biāo)恕!辈还軆扇嗽谘屿麑m里時如何的冷淡,出了延禧宮,榮嬪都是極維護(hù)秀兒的,皇上既然已經(jīng)認(rèn)定了她是賢良保護(hù)“妹妹”的,她就要把戲演到底。
“我瞧著她可不像膽子小。”惠嬪深深看了秀兒一眼,旁邊的納蘭貴人和戴佳貴人已經(jīng)有些躍躍欲試了,站在最前面的佟佳氏狀似剛聽見這邊的動靜,輕咳了一聲,眾人都安靜了下來。
慈寧宮的太監(jiān)也似是被這一聲咳咳醒了,“太皇太后有請各位小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