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一碧外雖然花燈璀璨,盤旋在樹叢間如銀龍一般。但時值中秋,御花園中的花木仍舊是一年中最繁密的時候,桂花樹開得極為茂盛,常樂往里面一躲,外面竟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然而腳步聲卻越來越近。
“不會往這邊來了吧?!?p> 她暗叫一聲糟糕,只得躡手躡腳往樹叢深處走去。
那腳步聲卻仿佛在后面追趕一樣,也往樹叢中傳來。
“難道發(fā)現(xiàn)我了嗎?”
常樂蹲在一叢高而茂盛的灌木底下,四顧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太好的位置可以躲了,那腳步聲卻似乎已近在咫尺。
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里。
好在腳步聲終于停住了。
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就隔著一排修剪整齊的柏樹。
“微臣見過王爺?!?p> “嗯。沒人看見你過來吧?”
是恪郡王!
因為上次見面的印象太過深刻,常樂便記住了趙容止的聲音,這時一聽就知道是他。不過另一個人的聲音,卻是陌生的。
“微臣是以給靳王送解酒丹的名義過來的,出來的時候并未引人注意,請王爺放心?!?p> 送解酒丹,那么是一位太醫(yī)?
常樂在宮里也工作了這么久,聽這幾句話就推測出正在跟趙容止說話的人的身份。
只聽趙容止沉聲問:“說吧,皇上的情形怎么樣?”
“正如王爺所料,那日皇上急怒攻心,消渴癥果然漸趨嚴重。雖然如今太后和太醫(yī)院都在極力為皇上醫(yī)治,但是皇嗣一事乃是皇上的心病,而且積病久矣,這個心病如今便是皇上心頭的一塊大石,一天沒有皇嗣,皇上的心情便一天不會輕松。這樣的情況下,再加上案牘勞累,病情自然很容易反復。消渴癥的治療本就是水磨工夫,平時若不盡心,再好的藥也是事倍功半?!?p> 趙容止道:“這些話本王已經(jīng)聽膩了,你就說,皇上還有沒有可能生下皇嗣?”
“這……”
“你今天既然敢過來,還有什么好隱瞞的。”
“是。微臣斗膽,那日李太醫(yī)跟太后說皇上的消渴癥尚處于中消,其實不過是粉飾太平的說法?;噬系南拾Y已然到了腎虛精虧的程度,王爺看皇上的身形日漸消瘦,就是明證。而且皇上已近知天命之年,年老力衰,如今不過是個空殼子罷了,子嗣一事,已然是非人力可為了?!?p> “這么說,皇嗣,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了?”
“微臣不敢打包票,但十之八九是不大可能了?!?p> 趙容止呵了一聲,像是冷笑。
常樂在樹叢底下聽得心驚肉跳,這兩人,一個是郡王,一個是太醫(yī),私下會晤,討論皇帝的病情,還涉及皇嗣。難道有什么陰謀不成?
她想起了那日在時政殿中,讓皇帝暈闕的那封奏折,“于宗室之中擇純孝仁厚之子為嗣”,這難道跟恪郡王有什么關(guān)系?
她不敢出聲,愈發(fā)小心地潛伏著。
只聽趙容止道:“行了,你不宜久留,回去之后照舊為皇上治病,切勿露出馬腳?!?p> “微臣明白?!?p> 然后就聽見沙沙的腳步聲,是那位太醫(yī)踩著草叢離去了。
常樂抿著嘴巴,小心地控制著呼吸。
樹叢里一時安靜,但是她知道趙容止還沒有走,靜下心來之后,她能夠聽見趙容止的呼吸。
“看來真是天意……”
半晌后,趙容止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恭喜王爺?!?p> 不同于趙容止的另一個聲音,讓常樂嚇了一跳,除了趙容止的呼吸,她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第二個人的存在。這么說,剛才那太醫(yī)跟趙容止說話的時候,旁邊還有一個人!
“喜從何來?”
盡管看不見趙容止的表情,但只聽聲音,常樂眼前都能浮現(xiàn)出他嘴角帶笑的樣子。
“按照王太醫(yī)所說,皇上已經(jīng)是不可能有皇嗣了,這豈非老天都屬意王爺?!?p> 趙容止輕笑了一聲。
“當今皇嗣艱難,已經(jīng)是老生常談的問題。早在十年前,就已經(jīng)有人提過這事了,只是那時皇上春秋鼎盛,還不足以讓群臣警惕。然而現(xiàn)在十年過去,皇上已經(jīng)老了,儲君卻依然缺失,等皇上駕崩了,這偌大的江山要交給誰?哼,儲位不明,便是江山不固,朝臣們看不到方向和前途,自然要人心惶惶。”
“所以,那日御史臺奏本只不過是一個開端,接下來,只怕越來越多的人都要建議皇上從宗室之中過繼皇嗣了?!?p> 這個人說話一多,常樂就聽出來了,是高流風,那個跟在趙容止身邊,一張臉好像石頭一樣僵硬的男人。
他們居然在討論這種事情!
雖然從未親身經(jīng)歷過儲位之爭,但是畢竟常樂也熟知中國歷史,知道每個朝代都有驚心動魄的皇位爭斗,如唐朝的玄武門之變,宋朝的燭影斧聲,明朝萬歷與內(nèi)閣之爭,還有最著名的清朝九龍奪嫡,哪一件不是為了儲位。
不過這些斗爭,畢竟還都在皇帝親兒子之間發(fā)生。而現(xiàn)在的情況是,當今皇帝無子,根本就沒人可以繼承皇位,那么等皇帝駕崩,誰會成為天下之主?朝臣們又要跟隨哪一個?
尋常百姓家里,如果發(fā)生這種無子的情況,最常見的自然就是過繼,最好的是從親兄弟中過繼一個兒子,如果沒有親兄弟,堂兄弟、五服之內(nèi)的近親都是考慮的對象。
當今皇帝趙晟,因為當初登基時也發(fā)生過以爭奪皇位為中心的黨爭,親兄弟中大半已為此失去了性命,唯一還健在的就是今日來參加家宴的靳王趙彬了。
趙容止是趙彬的兒子,如果趙晟真的考慮從宗室之中過繼兒子,那么趙容止當然屬于第一順位人選之一。
夜色深沉,天水一碧的輝煌和喧囂仿佛隔在云端以外。
蹲在樹叢之下,青草上沾滿了深夜的露水,這些露水透過鞋底,將冰涼傳遍了常樂的全身。
她只是隨便一躲,居然就聽到了這樣的秘辛!
而她胡思亂想之際,趙容止和高流風的對話卻仍在繼續(xù)。
“……不過王爺是否確認,這位王太醫(yī)的可靠性?”高流風道。
趙容止道:“王太醫(yī)新近投誠,的確還需要觀察一陣,你安排人盯緊點?!?p> “是。”
趙容止微微嘆氣道:“皇帝身邊必須有我們的眼線,本來點朱是最好的人選,可惜她蠢笨無知,自掘墳墓。她一死,目前就只能依靠王太醫(yī)了,只有他最清楚皇帝的身體情況?!?p> 他頓了一頓道:“好在這件事你做得很利落,點朱和那個叫福翠的都死得干凈利落?!?p> “是。”高流風應道。
常樂一下子咬住了自己的手指,若非如此,她怕自己會驚呼出來。
點朱和福翠,居然全是趙容止派人弄死的?!
她渾身都僵硬了。
“……雖然點朱和福翠都已經(jīng)死了,但若要萬全,屬下還是認為最好將顧常樂也殺掉?!?p> 常樂的瞳孔驀然放大。
顧、常、樂——他們要殺我?!
“顧常樂……上次我們試探過,她完全不認識我??梢娔侨赵谥窳种?,她的確是毫不知情。哼,這個女人看似蠢笨,但卻頗有心機,在那樣的情況下,居然能保護住自己。倒是點朱,顧常樂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卻妄圖殺人滅口,更可笑的居然還失敗了!她把自己推入死地不說,差點還暴露了本王!”
竹林!
試探!
點朱!
常樂的心都在顫抖。
“點朱死有余辜,那個福翠竟敢利用王爺?shù)拿孛軖端綀髲?,也是死不足惜,不過屬下覺得,顧常樂那里也是不可不防,萬一哪天她勘破了這些人和事之間的聯(lián)系……”高流風的話點到為止。
趙容止在稍事沉默之后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顧常樂現(xiàn)在是皇帝身邊的人,如果突然死掉,一定會讓人起疑,反會弄巧成拙,所以輕易動不得她……這樣,顧常樂那邊先派人盯著,防患未然。”
“是。”
“……接下來,我們要開始干大事了。”——趙容止拉長了聲音,透出無限的憧憬。
“王爺是打算……?”
“皇嗣一事,該讓朝廷重視起來了。要讓皇上知道,國無儲君,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嚴重后果!”
“……”高流風沉默了一下,道,“這件事情,王爺預備讓誰去做?”
“上次御史臺的奏本,不是出自羅先生的手筆么,我看他還算有謀略,這次也讓他來做。”
“羅先生的確是足智多謀,但是……他來到王爺身邊的日子并不長,王爺愿意信任他?”高流風的聲音略顯遲疑。
趙容止冷笑:“羅先生是個有野心的人,也是個識時務的人。這樣的人,用起來才放心?!?p> “是。”
這時,天水一碧那邊的聲音漸漸又喧鬧起來。
高流風道:“王爺出來有段時間了,再不回去,只怕引人起疑?!?p> “嗯。走吧。”
趙容止說完這幾個字后,草叢便沙沙作響。
常樂在樹叢底下一動不動,等他們兩人的腳步都遠去,直到聽不見。
也不知身體僵硬了多久,一直到腿都麻了,噗通一下摔倒在地上,她才有些回過神來。
恪郡王,恪郡王居然在圖謀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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