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宿主(二)
在喊出那個名字的時候,我混亂的記憶猶如在混沌之海中終于抱住了一塊漂過來的浮木,然后竭盡全力地爬了上去。
是的,我的名字應該是哈德里!
哈德里?斯比爾韋澤。
確定自己的身份后,整個人突然有了歸屬,邏輯鏈回歸。
在理智的催動下,我伸出手,試圖在絕望中喚起囚禁者心中的一絲同情,不惜編出任何理由?!拔疫€有個兒子!他……他才兩歲,他肯定非常想念我?!?p> “兒子?”那個纏著繃帶的人像是聽到了意外的話語,提起一撇眉毛?!八惺裁疵??”
我有些慌,因為記憶里完全沒有相關(guān)的信息,兒子是我臨時編造出來的。
正當我打算硬著頭皮隨便說一個名字時,混亂的記憶海里突然有一個相關(guān)的片段浮了上來,是一段小男孩的影響。
記憶陡然變得清晰,我趕緊把記起的東西喊了出來:“洛、洛可。洛可?斯比爾韋澤——圓滾滾的可愛極了——”
“夠了。你沒有家。你的家人全都得了和你一樣的遺傳疾病,主要病征是加速老化,伴隨各系統(tǒng)的早衰。在過去的十三年里,你一直都不勝其煩地在祖安科學院里找人——不,是乞求別人幫你醫(yī)治?!?p> 神情突然愣住,他說的話像鐵錘一樣打在我頭上,和剛才的水柱一樣冰冷刺骨。
好不容易理清的記憶又混亂起來,剛才浮起來的畫面片段突然多了份陌生感,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重新沉入黑霧彌漫的記憶之海,再也追尋不見。
祖安科學院?
祖安有科學院嗎?是了,那群上城人有學院,祖安應當也有才是。而且,我這個樣子,應當是病了。
我病了,病了很久了。
“結(jié)果呢,我給了你非凡的贈禮,你報答給我的卻是狂妄和不理想的數(shù)據(jù)?!?p> 安靜的實驗室里,那個惡魔的話還在響起,現(xiàn)在他生氣了。“以你的估值,還剩五年的生命。你又撒謊了,不過這一次是在騙自己?,F(xiàn)在你最多還剩三年,然后就會變成口涎四處流的廢人。沒人會來照顧你,就像你當初拋棄你的父親和姐姐?!?p> 父親?姐姐?
蒙灰的畫面片段再次從混亂的記憶海里升涌而起,這兩個人的形象逐漸清晰起來,父親總是佝僂著他蒼老的背,姐姐總是惡笑著搶他的吃食。
我無話可說。他說的沒錯。我尋找解藥的全部希望,就只剩下希望了,就像燃盡化作雪白的灰,只剩下字面上的希望二字。
學院不會幫我的,那是全世界最聰明的頭腦匯聚的地方,每個人都高高在上、遙不可及。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擇手段或貪得無厭的計劃,我只是他們眼里沒有搶救價值的危重病例??蓱z。無助。
我要死了。
“但你不用死?!蹦莻€惡魔這樣說道。
我的目光與他對接。我感到……厭惡?憎恨?憤怒?希望。他怎么敢說這種話。他怎么敢說。他怎么——
“我該怎么?”我嗆咳著問出一個本不該問的問題。我恨自己。
他并沒有用語言回答。他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牢房里的那個駝背的怪物,破壞者。
那個粗野的大塊頭正捂著自己流血的雙手,前后晃來晃去,目光躲避著我們兩個?;蛟S他不會說話。他的體重至少是我的三倍,多出來的全都是肌肉,此外還要再加上他雙臂的增強體。
我記得我們被一起綁在鐵床上的時候。我們都同樣被束縛住,同樣無法自救,即便他擁有怪獸般的力量增強也是徒勞。那個纏著繃帶的人想讓我棲息在破壞者身上,把他當做……支架?當做活體義肢?
這樣的想法令我反胃,一陣干嘔襲來,我繼續(xù)向后爬行,遠離破壞者。
“我很失望?!笔┡罢叩恼Z氣聽上去百無聊賴?!翱赡苋旰蟮呢撁娼Y(jié)果對你來說還是太遙遠,思考者。我來增加一些動力吧——在你虛弱狀態(tài)下,每當我進行負面刺激,你都有大概率出現(xiàn)多處骨折。不出四次刺激,你的行動能力就會降至最低,如果是面朝下跌倒,就會以非常慢的速度溺亡?!?p> 他隔著窗戶不懷好意地看著我?!案鶕?jù)此前的觀察,我有理由相信這種死法是很痛苦的?!?p> “咔噠?!毕в幸欢螘r間的齒輪轉(zhuǎn)動聲重新響起,我突然焦慮起來。
屋子太小了。我感覺喘不過氣。我的心臟在用力敲打肋骨,就像破壞者猛鑿觀察窗。
我看向破壞者,短暫對上他的凝視,但他立刻避開了目光。那雙眼睛空洞無神,但我看到了共同的恐懼,似乎還有一絲同情。這是我這么多年來首次感受到真正的人性關(guān)聯(lián)。遠比那個囚禁我們的人更有人性。
我沒有對視他冷酷的雙眼,我只是問了一句,“如果我動手會怎樣?如果我……?”
“咔噠。”在忐忑的詢問中,齒輪轉(zhuǎn)動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只要體外寄生的融合過程建立完畢,我就將測試配對的性質(zhì),研究寄生體對宿主的行為改變能力及其程度,還有融合而成的超個體生物各個方面的復原能力。這場實驗將宣告結(jié)束,這里的一切……”
他在輕輕揮揮手,指了指這間閉室、水管與閥門、觀察窗?!八羞@一切都將報廢?!?p> “咔噠?!逼婀值穆曇粲猪懫鹆?,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
聽著那個瘦高男人的話,我無意識地點了點頭,似乎這是世上最正常的事,但我再次清醒過來的心智已經(jīng)意識到了真相。
測試生物各個方面的復原能力。多么干凈的說法啊,說白了就是用手術(shù)刀折磨至死。
這不是解藥——這是我的死亡宣判。
想通了這一點,半寸半寸地,我爬著站了起來,緊貼著冰冷的磚墻。我喘息著搖晃了片刻——我的腳踝已經(jīng)毀了。隨后我轉(zhuǎn)身面向玻璃對面的敵人。
“我不?!?p> 拒絕之后是漫長的停頓。我能聽到祖安的聲音——水滴從管子里落下,遠方轟鳴的水泵,還有永遠不眠不休的機械噪音,低沉的響動令人感到安心。而在我聽覺范圍的最邊緣,我似乎聽到了第五聲鐘響。
我沒有對囚禁我的人抱任何幻想。但我還是驚了一下,因為他又掏出了——
“咔噠?!痹谶@緊迫的時刻,我居然注意到了這古怪響起的齒輪聲。
“實驗對象……不配合?!彼@樣說道,按下了手里東西的按鈕。
“咔噠?!边@聲音變快了,我能感覺到。
為什么我會注意這種東西,在這要命的時候?
在一片茫然中,我看見他把水管的閥門開到了最大。
疼痛。水柱向山一樣壓過來,把我沖到墻上、天棚上、地板上,毫無規(guī)律。我已經(jīng)分不清方向了。只剩下噪音。只剩下黑暗。只剩下疼痛。
然后有了光。
一陣非常明亮的閃光,讓我閉上眼以后依然看到一片金色。隨后是一聲令人心悸的爆炸。
然后什么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