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孰城東,桓溫府外。
此處占地甚廣,墻門巍峨地展開,雕梁畫棟,一瞧便是耗費了無數(shù)匠人之心血建造而成。
清晨,城中街道依舊無人,一輛馬車低調(diào)地駛過,唯有車輪轆轆的聲響顯得格外清晰,停在了桓溫府外,跳下來個稚齒婑媠、姿色天成的姑娘,卻絲毫沒有美人的覺悟,當街伸了個懶腰,道:“真是坐得腰酸背痛?!弊匀皇清\行了。
“師姐,所以說,才這么點路,咱們?yōu)楹尾蛔咧鴣砟??”韓延也跟著下了車。
錦行語重心長道:“你看,這條街上布滿了桓溫的眼線,咱們的一舉一動全在他眼里。我特地找了架沾滿泥濘的馬車,不這樣,怎么顯得咱們風(fēng)塵仆仆、勞苦功高呢?!?p> 約莫是桓溫早就吩咐了,見了玉牌,門外的侍衛(wèi)便恭敬地放他們?nèi)肓烁嫔蟻韨€須發(fā)皆白的老人,眼里精光一縱即逝,換做了一副慈祥年邁的模樣,他做了個手勢,“兩位隨我來吧?!?p> 桓溫的主院位于整個府衙的前院,走了沒一會兒,那老管家便停了下來,作揖道:“兩位在此等候片刻,我去里面請示老爺?!?p> 錦行點頭稱好。
等候的空隙,錦行與韓延交頭接耳,“阿延,我估摸他應(yīng)當是個不近女色的人?!?p> “為何?”
錦行笑道:“我瞧了,這后方亭臺樓閣、連廊綿延,我們方才過來不過片刻,這說明此處近前廳遠后院,不然,每次見個姬妾,要走這老遠路,還有精力寵幸人家嗎?”
“……”
“請進吧?!蹦抢瞎芗页鰜淼?。韓延正要進去的時候,那管家卻攔住了他,“老爺說了,只請姑娘一人?!?p> 果然,謹慎至此,便是有些事不想讓旁人知道,絕對不是病重送藥這么簡單了。韓延自小就以錦行的安危為己任,自是不肯。錦行微微嘆了口氣,轉(zhuǎn)頭對韓延道:“阿延,你就在此處等我吧。”
過來的路上了無生趣,窗門緊閉,屋內(nèi)又是另外一副景象,朝東的窗大開,那是一大片荷塘,分明才是初夏,卻結(jié)滿了蓮藕,微風(fēng)拂過,隱隱散出一陣甘甜的香味,再仔細一看,這塘中之水,竟是赤紅血色,倒不顯得濃重,波光粼粼間自有一股清透之意。
正位上端坐著一個男子,看年紀約六十有余,鬢發(fā)虛白,仍舊姿貌偉岸,風(fēng)度不凡,只是這風(fēng)姿之中,眉頭緊鎖,又隱隱現(xiàn)出縷頹敗之氣,他見了錦行,手從脖間的一枚被摸得晶亮泛著淡藍色光魄的珍珠上放了下來,一雙粗獷的眉向上一挑:“子桓怎的派你一個小姑娘過來?”
道不出的威懾,這便是桓溫了。
此人看起來,竟沒有半分病重的模樣,莫非,外界所傳之言有假。錦行思慮片刻,作了個揖,不卑不亢道:“古有昭君出塞換取和平,今有荀灌娘單騎闖重圍。孰不知,女子亦有奇志?!?p> 桓溫為人豪爽,大笑:“哈哈,姑娘所言,如雷貫耳,竟是我拘泥了。聽子桓說,姑娘可以幫我這個忙?”
果然是被縵朱騙了來。錦行輕嘆一聲,眨了眨眼:“你看,我記性不太好,若是平白答應(yīng),結(jié)果辦不到我殞命事小,總不好讓司馬空歡喜一場。不如,勞煩大司馬再和我說一說,你想要什么?我聽一聽,看能不能夠做到?!?p> 桓溫向來雷厲風(fēng)行,倒是難得的躑躅了,拿起桌上的杯盞,抿了口茶,道:“聽說,姑娘善讖緯之術(shù)。”
錦行磨了磨嘴皮,倒是想說個“非也”,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話到嘴邊,咽了咽口水,終歸吞了回去,她抬眸看向桓溫,神色如常,輕巧地笑道:“這個嘛,我倒是可以。只是你要知道,一切有生,如歸寂滅,未來瞬息萬變,這幻境之中亦真亦假,并不能就此作數(shù)了?!?p> 桓溫位高權(quán)重,陡然聽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和他說起大道理,突覺有趣,也不生氣。錦行心里一寬,又道:“主要是啊,這秘術(shù)極耗精血,我這幾日趕路睡不好吃不下,總需要點時間養(yǎng)精蓄銳不是,否則,萬一中途我體力不支昏了過去,司馬大人豈不是要被困在幻境之中。三日,三日后的姑孰,我給你看到你想看到的??墒俏覐牟蛔鲑r本的買賣,不然,司馬大人想想,要給我什么?”
這半輩子里,從來無人這樣明目張膽地向他索要報酬,偏這姑娘還說的理直氣壯,偶爾聽之,倒讓他覺著清新脫俗起來。他緩緩開口:“姑娘想要什么?”
錦行早就想好了說辭,聽他這一問,便巧笑嫣然地說道:“這個嘛,我一個小姑娘,身手差,膽子小,出門在外,路途兇險,免不得受些欺負,錢財雖乃身外之物,可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有總比沒有的好,這兵荒馬亂,人工最貴,我也好請兩個武藝高強的侍衛(wèi)斬一下爛桃花;再者,讖緯幻境詭譎云涌,須得我時時在場,司馬大人的私事,我雖不想看,卻是不得不看,我若看了,司馬大人可會要我與這幻境一同陪葬?自古紅顏薄命也是自己個兒不想活了,小女卻還眷念這俗世繁華,司馬大人功高蓋世,號令天下莫敢不從,若是可以給我一塊通行無礙的令牌,必然能夠鎮(zhèn)四海、威八方,保全我的小命自然輕而易舉。如此,那就再好不過了?!?p> 她說著,眼梢微微劃過桓溫,他被氣笑了,微皺的眉頭也松了開來,半晌,從懷中摸出一枚玉牌,遞給她:“姑娘所言,我明白了。這塊玉牌,你且先拿著,至于這銀兩,事成后自然悉數(shù)奉上??墒枪媚?,我不是君子,不想要流芳百世,也不怕遺臭萬年。”
聽得他言里的威脅,錦行神色如常,笑盈盈地接過玉牌:“司馬說笑了,這亂世之中,誰還是君子呢?可我雖是女子,也知道一諾千金,何況,恐怕我們的行蹤,早就在司馬大人的掌握之中了吧,我一個小姑娘,哪里敢造次呢?司馬若是無事,小女便就退下了,否則,我的同伴該擔心了。”
錦行走后,桓溫又虛坐半晌,起身走進了屏風(fēng)之后,那軟榻上,竟坐著個妙齡女子,生得并不出眾,那張寡淡的臉上半點血色也無,她睜著一雙烏黑的眸子,直直地瞧著前方,桓溫近了,她還是這般端坐著,若不是還微弱地喘著氣,倒是與死人無二。
桓溫卻不惱,撫上她的臉龐,那手背上有一道歷經(jīng)多年的傷疤,愈合得并不算好,竟有些觸目驚心,他望著她,銳利的目光柔了下來,良久,笑道:“嬌嬌,今日還未沐浴熏香,按神君所言,斷不能落下了?!?p> 那女子依舊一動不動,也不言語。
桓溫大約是習(xí)慣了,便輕輕抱起了她:“我這就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