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的時候,正是桓溫出殯之時。
全城縞素,百官送葬。
只是這眉眼中,要么是惶恐,要么是得意,更談不上哀痛。
錦行坐在不遠處的馬車中,微微掀簾,看著他們浩浩蕩蕩地朝東邊去了。
謝安也從建康趕過來了,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他一眼,便見到了馬車簾中只露出一角的慕八,他也瞧見了他,朝他淡淡頷了頷首,這時,又注意到了慕八身旁想使勁探出頭來的錦行,謝安一愣。
錦行瞧見了,竟也沖他笑了一笑。
謝安眼底起了笑意,慢慢移開了視線。
錦行看了許久,拉了拉慕八的袖子:“小八,桓溫這兵權(quán),看來是保不住了?;笡_,居然還沒來。”
慕八搖著折扇:“桓溫算盡人心,卻忘了自己那幾個不爭氣的兒子。”
錦行又張望了一陣,輕嘆一聲:“司馬興男,居然也未來??磥?,她大約,還是放不下?!?p> 慕八淡淡一笑:“不,她來了?!?p> 那抬棺的正好經(jīng)過馬車邊,一人小聲抱怨:“今日這棺怎的這般重?!?p> 他身邊的人道:“大概,這司馬大人的陪葬品,貴不可言吧?!?p> 那領(lǐng)頭的轉(zhuǎn)過頭:“不要命了?休得議論?!?p> 錦行“啊”了一聲,恍然大悟,良久,頗有感慨:“他也算,求仁得仁了??墒切“?,你如何知曉?”
慕八看了看一旁睡得人仰馬翻的姬商:“昨夜,去了一趟司馬府?!?p> 他昨夜,欲盜虎符,正要離開,卻見到司馬興男換了一身大紅的嫁衣,他稍一猶疑,跟了上去。
司馬興男在那棺前站了許久,忽然進了棺,老管家顫抖著將一杯酒遞了上來,她幾乎沒有停頓,一飲而盡,她倚在桓溫已經(jīng)有些腐敗的尸體旁,輕聲道:“終究,還是一起了?!?p> 一時半刻,她閉上了眼,又死了一次。
老管家泣不成聲,命人釘上了棺蓋。
思及此處,慕八收了折扇,問:“你那日,在桓溫的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錦行好似思忖了下,緩緩道:“一開始……”
一開始,他確實沒能夠認(rèn)出她來。
畢竟,那一日,她著一襲白衣,黑發(fā)輕輕挽著,未帶釵環(huán),臉上也幾乎沒有敷粉,寡淡得很難讓人記得住她來。
她比武招親,他也聽說了,只是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利用自己的婚姻,來博得升官進爵的機會??墒沁^了兩日,安平公主竟找上了他,若他不去,便要馬嬌嬌入青樓、賣身陪笑。
安平公主走的時候,說,她的小名,也是嬌嬌。
其實,他對馬嬌嬌,也談不上多深的感情,只是青梅竹馬一道長大,男人總是很難抗拒嬌滴滴送上門的女人,這一來二去,也確實有了些情誼。
他并不喜歡被逼迫,可還是去了,大約,是為了全一全同馬嬌嬌相識相知一場的情誼,更多的,是想要看一看,這個百聞不如一見的南康長公主,究竟是長什么模樣的。
可沒有想到,比武臺上,她見了他,忽然就扔了手中的軟鞭,認(rèn)輸了。
那條軟鞭,他竟有些似曾相識。
婚后,她總是去練武場上同人切磋,有一日,他湊巧也來了,她見了他,就有些不知所措地離開了。
他看著她手中軟鞭揮舞如靈蛇,終于,想起來了。
起初,他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挑在她酣暢淋漓之時前來,可慢慢地,他心底便生出了一些別樣的心思,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朦朧的愛意。
可他們都太傲了,看著彼此,迎面而來,擦肩而過,誰都不愿意先開口示弱。
后來,馬嬌嬌再也過不下去這清貧的日子,來找他了。
他顧念舊情、勉為其難地將她安置在西廂房,他們?nèi)齻€,在一個府中,做著各自的事,過著各自的生活,倒也算得上安穩(wěn)。
有一日夜里,他正在批復(fù)公文,馬嬌嬌卻來了,端著銀耳蓮子湯,說是替他清心降火。他為了趕緊打發(fā)她,便囫圇吞棗地喝了下去,很快,他就覺得全身發(fā)熱,她嬌媚地貼了上來。這一晚,他不省人事。
第二日早,他醒來的時候,便見到馬嬌嬌玉體橫陳。他這是,被算計了,他有些慍怒,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司馬興男。
他喝了許多酒,事實上,并沒有醉,但不知為何借著酒意來了司馬興男房中,不由還是有些忐忑。
這一晚,他同司馬興男圓了房,他切切實實知道是她,這遲來五年的洞房啊,月色昏暗,他卻看見司馬興男眼角落下了一滴淚來。
他不知她為何落淚,可他覺得,他的第一個孩子,應(yīng)該是她的。
沒想到,過了月余,司馬興男沒什么動靜,馬嬌嬌居然懷孕了。
司馬興男不哭,也不鬧,只是淡淡道:“那便納了吧?!?p> 好似是不在意的模樣,他強忍著羞惱,頭腦一熱、納了馬嬌嬌為妾室。
后來,泛舟沂河。他正心不在焉地同一眾王子公孫談古論今、有一搭沒一搭地攀談著。
突然傳來丫頭凄厲的呼聲。他眉心一跳,立時便沖了出去,就瞧見司馬興男縱身一躍,落入了沂河之中。
沂河水流湍急,水汽茫茫,很難分得清是誰??伤吹们宄?,司馬興男頭上,簪的那根步搖,她帶了許多年。
他幾乎沒有想到馬嬌嬌身懷有孕,只是一門心思地救起了司馬興男。
可上了岸,他才發(fā)現(xiàn),他救的,自始至終不是她。
那根步搖,不知何時竟到了馬嬌嬌的頭上。
馬嬌嬌小產(chǎn)了,他本該難過的,可他卻沒有在意,等到司馬興男被救上來的時候,那淡黃色的裙擺不知是被河水還是被止不住的鮮血,濕透了。
剎那,他的心咯噔一下。
他守在司馬興男床邊一天一夜,她醒過來,那雙清亮的雙眸啊,竟好像蒙上了塵埃,黯淡下來,她將新婚之夜他同她說的話還給了他:“駙馬,可稱心如意了?”
她恨他。
他突然真切地感到,天上那明媚的太陽也暗了下來。他轉(zhuǎn)身離去,嘴上卻口是心非地道:“很好?!?p> 永和二年,他發(fā)兵伐蜀。
行軍前一天,他巡視三軍,她自以為易容得極好,可他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他微微一愣,眼中泛起了難以察覺的笑意來。
行軍月余,她立了軍功,他便順理成章將她提到了身邊伺候,還為她單獨配了營帳。
她常常透過昏黃的燭火,看著他伏案,他覺察到目光,偶爾抬眸,她便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視線,垂下了頭,便沒能夠見到,他薄薄的唇角微微起了笑意。
她自小愛熱鬧,愛同人切磋,也愛看人比武,這時候,他便出了帳,遠遠望著,他總是能透過層疊的人群,敏銳地捕捉到她的所在。
笮橋交戰(zhàn),箭鋒兇險,她卻想也未想,為他擋去了,那只長箭射穿了她的左肩,再差一寸,就要刺入心臟,她的鮮血濺在他的臉上,他抱著她,竟然是從未有過的害怕。
她沉沉睡了過去,大夫換了一批又一批,卻無人能將她救醒。
成漢公主李嫣卻來了,說有一昧奇藥,興許能喚醒她來,他眉眼一挑,問她要什么。
那李嫣摸著尚且平坦的肚子,微微一笑,說:“我要將軍娶我,將我的孩子視為己出、養(yǎng)大成人。自然,將軍若娶了我,這成漢俘軍,將盡歸將軍旗下?!?p> 桓溫略一思忖,道:“好。”
他將李嫣安置于別院,瞞著她,他們也夫妻和睦、琴瑟和鳴了短短兩個月。
可她終究是知道了,他不是不想解釋,卻不知如何解釋。
終究,他以為,她敵不過他的王權(quán),他的霸業(yè)。
又過了幾年,他擁兵自重、意欲謀反。
此時,他已流芳百世,大約無處宣泄,接下來,就要遺臭萬年。
可他大概是忘了,司馬興男,乃是一國的公主。
她以死相逼,死在霧氣飄渺的雪山前,死在他滾燙的胸懷中。
當(dāng)夜,卻收到總領(lǐng)朝政的司馬昱的加急文書,他好似是料到了司馬興男的死訊,說有一人可令她死而復(fù)生,條件是他永遠臣服于司馬家。
他同意了。
等了足足一月,清晨,忽然來了一個衣袂飄飄的仙人,看著藏在冰室之中的司馬興男,那雙妖嬈的鳳眼一挑:“她就是要我救的人?”
桓溫點頭:“閣下,可以救她嗎?”
他卻不急不慢地扇著羽扇:“我出手,自然是可以的。可是,我要你死后的魂魄,作為交換,你可愿意?”
桓溫閉了閉眼:“好?!?p> 不出一個時辰,她果然直起了身子,睜開眼睛,空洞地看著前方。
那人摸出一顆紅色的珠子:“她這身子,每隔三日,須得焚香沐浴。你將它置于湖中,用這湖水澆灌她的軀殼,將這湖中的藕碾磨成粉做成熏香,以此熏香焚燒,她自可永生不老不死??墒锹?,她這魂魄,好似不愿意回到自己的身體中?!?p> 他說完,頃刻間,就不見了。
守著她的身子,也是好的。
后來,廢王司馬宗謀逆之事平反,馬嬌嬌也重新恢復(fù)了司馬國姓。此事,為司馬昱主導(dǎo),桓溫因此起了疑心,經(jīng)過一番歷經(jīng)多年時間的調(diào)查,真相慢慢浮出了水面。
桓溫當(dāng)時意欲謀反,明明將司馬興男的院子看管得極好,生怕露了半點風(fēng)聲給她。司馬興男基本不出府,司馬昱找不到恰當(dāng)時機知會她,于是找上了馬嬌嬌,以讓她恢復(fù)縣主身份為誘令她傳信于司馬興男。
他正在擦拭刀刃,暗衛(wèi)心驚膽戰(zhàn)地回報與他,他用力握住了刀刃,一剎那,血涌如注,他卻好似不知疼痛一般。
他不動聲色地在司馬嬌嬌的院子中種植了許多夾竹桃,久而久之,司馬嬌嬌便總是畏寒,還有些癡傻,身上的傷口也難以愈合,他留著她,慢慢折磨她。
他扶植司馬昱登基為帝,要讓他從最高處一瞬跌到最底處。司馬昱在那龍椅上忐忑不安,不過半年有余,司馬昱被親生女兒下了毒,纏綿病榻,他臨死前的時候,桓溫去見了他,說了一句話,司馬昱活活氣死在床上。
這司馬王權(quán)負了司馬興男,他就要替她負了這司馬天下。
他愛著她,生前,葉公好龍,卻要在死后,相依相偎。
她愛著他,生前,長揖不拜,卻要在死后,刻骨銘心。
愛得力不從心,恨得玉石俱焚。
“小八,你說這姑孰城街上為何無花呢?”
“這心中有花,城中,自然就無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