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錦行又來藥閣見了桃葉。
“桃葉姑娘,不如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的身份,我大概已經(jīng)清楚了。該叫你什么好呢?王夫人,還是郗姑娘?!?p> “姑娘如何得知?”
“去年,公主逼婚駙馬,要王子敬同郗道茂和離的事可是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呢。”
桃葉默了很久,終于抬起眼眸:“簡簡,我叫簡簡,郗道茂是我的妹妹?!?p> 錦行輕笑出聲:“哦,姑娘可終于愿意同我說實話了啊?!?p> 桃葉長長嘆了一嘆:“姑娘聰明得厲害。騙不了騙不了?!?p> 建元元年,郗夫人懷胎十月,生下了一對雙胞胎。
我是姐姐,道茂是妹妹??晌疑聛?,就不會哭,也沒有氣息,郗大人怕郗夫人傷心,就瞞著她要下人將我埋了。
那下人懶得上山掩埋,就隨意找了個犄角旮旯將我扔了。大約是被震了震,我這時才哭了出來,師傅剛巧路過,將我?guī)Я嘶厝ァ?p> 師傅住在巫覡宗上,所以我自小也在巫覡宗長大。師傅給我取名,簡簡。希望我做個有福氣的姑娘。
其實我應該有兩個師傅,他們大概是一對孿生兄弟,長得一模一樣,秉性卻截然不同,約莫關系也不太好,我從沒見過他們同時出現(xiàn),他們一個教我習文,一個教我習武。為了區(qū)分,我就叫習武的師傅,習文的宗主。
我同他們說的時候,師傅對我這個稱呼是很滿意的,宗主卻只是淡淡笑著不語。
師傅是個殺手,他說我將來也是要繼承他的衣缽,做個天下最好的殺手,當然比他還是差一點。
我長到十三歲的時候,就過上了刀尖舔血的營生。
升平二年,宗主放出了一波弟子,又收了好些徒弟。上至弱冠,下至垂髫。
宗門中不以年長,按入門先后排位,所以我也算是他們的大師兄了。
其中有兩個師弟,我是很記得的。
一個,就是名冠東晉的王子敬,也就是我的夫君。
另一個,是前燕輔政大臣的少子,慕容珂,才八歲,身體不太好,可是個小機靈鬼,總是能逗我開心。
子敬初見我的時候,喚了一句:“郗表姐?”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是郗家的女兒,有些疑惑道:“我叫簡簡,不姓郗?!?p>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愈發(fā)地喜歡子敬,卻不知道他究竟喜不喜歡我。
直到那日我昏倒醒來,他同我說:“簡簡,你喜歡我,人盡皆知,可我喜歡你,你可知道?”
他沒有嫌棄我是個殺手,后來,他收了一封家書,匆匆趕了回去。
我在山上等了半年,都沒等到他。
師傅看出我的心思已經(jīng)不在了,說:“罷了,原以為收了個能跟我一輩子的徒弟。你去吧,只是要退出我?guī)熼T,不是那么容易的,得接我五枚長釘,你可愿意?”
我不假思索地點頭。
師傅賜了我五枚長釘,釘在我的臟腑之上。
其實師傅不是壞人,他對我還是不錯的,我曉得,有一枚應該釘在心臟上,若是釘了,必然喪命。他將我送到了潁川。
那醫(yī)者不情不愿地看了我的身子,替我把了脈,搖了搖頭。
師傅說:“你可不是醫(yī)術高超呢嘛?!?p> 那醫(yī)者翻了個白眼:“我是醫(yī)術高超,但不是神仙。只能續(xù)命,不能復生?!彼⑽⒁活D,看向我:“喂,丫頭,我給你兩個選擇,你想茍延殘喘地活十年,還是如煙火般燦爛一瞬,然后煙消云散?”
我想了想:“第二個,我可以活多久?!?p> 他說:“至多,半年?!?p> 我閉了閉眼:“那就半年吧?!?p> 我想,這半年,我可以去他身邊,也可以做很多事。
過了沒幾日,潁川上又來了一個姑娘,是被她的爹娘送過來的。
聽說這姑娘有個情郎,前兩年打仗死了,這姑娘也就得了相思病,不想活了。我有點好奇,這相思病是個什么東西,就去看看,這姑娘躺在榻上,這榻上卻沒什么痕跡,她就像只是紙片般輕薄,她的臉頰凹瘦,那雙眉眼卻如舊,我發(fā)現(xiàn)她同我長得一模一樣。
我意識到了些什么,舔了舔嘴唇。
這姑娘已沒了生存意志,不出十日,她竟咽氣了。
我這時才敢握住了她的手,她尚且溫熱的手,喚了一句:“妹妹?!?p> 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仙人,帶著些桃花的香甜:“你是還想活著,可這身子卻支撐不下去了。不如,我們做個交易,我將你的魂魄送到這姑娘身體中,你就用這姑娘的身體活下去,但是,我要你死后的陰魂作為報酬?!?p> 我頭腦一熱,也就應了。除了子敬,我也想看一看我的爹娘。
于是,我就成了我的妹妹,郗道茂。
我在潁川上又休養(yǎng)了半個月,爹娘將我接了回去。
不久,子敬隨姑姑來拜訪我家,我躲在屏風后偷偷看他,他還是一樣的風神俊逸,眼中是淡淡的疏離,他朝屏風這邊望了一眼,大約是沒見到我,就慢慢移開了視線。
再后來,他們家給我們家下了婚書,他要明媒正娶我為妻。
婚后,我們過得也是很愉快的。
可是好景不長,寧康元年,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大司馬桓溫死了,大約也是知道幾個成年的兒子不成器,就欲將一堆爛攤子丟給他的弟弟??伤拇髢鹤雍投鹤幼匀徊环?,密謀殺了叔叔取而代之,當然以失敗告終了,反獲罪被叔叔徙至長沙。二兒子有個妻子,乃是當朝的公主殿下,司馬道福。
司馬道福便以此為借口同他和離了。
我的夫君少負盛名,眾星捧月。這公主也很愛慕他,和離后不久,居然去求了太后,尚且年幼的皇帝下了一道旨,要我的夫君同我和離,娶司馬道福為妻。
當個公主,倒真是很不錯的。
起初,我的夫君以艾炙足,以有傷在身不敢娶皇室公主為由,婉拒了這道旨意。
我還來不及照顧他,隔了沒幾日,我的玉潤忽然發(fā)了天花,高燒不止,尋常大夫沒有敢看的,我就抱著她,去潁川求醫(yī),剛出城門,竟遇見了一群盜匪。
這群盜匪武藝高強,我竟不是他們的對手。
那一日,我被盜匪頭子強暴了。
那一日,玉潤就躺在不遠處,漸漸沒了氣息。
我拖著殘敗的身子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月色照在堂前,他坐在暗處,前頭站著個俏麗的華貴女子,她有些得意,扔給我一封和離書,那左下角,寫了極好看的三個字。
我從未覺得這樣絕望過,那封和離書上的字漸漸模糊了起來。
可這字,我化成灰也是認得的,除了他,沒有人能寫得出來。
我想哭,可眼睛已經(jīng)哭腫了,我想喊,可嗓子也喊啞了。我踉蹌著跪在他面前,顫抖著問:“你不是說,結發(fā)相親,恩愛不疑。這現(xiàn)在,又是怎么了?”
他好似不太在意,仍舊隱在暗處,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是淡淡道:“臟?!?p> 我的心像是狠狠被什么東西啃噬了一下,緊緊握住了拳頭:“你現(xiàn)在,是要棄了我?”
他慢慢挪開了我握著的那只手。
不知為何,我竟然笑了:“那懇請駙馬,讓我收拾些東西吧?!?p> 我說完,沒等他回話,就抱著已經(jīng)冰冷的玉潤,進了后院。
我回到房中,換了一套干凈衣服,替玉潤也換了一套,將燭臺推倒了,燭火一下子就躥到了帷帳上,不多時,就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苗燒在我的身上,一寸一寸將我燒得體無完膚,我抱著玉潤,哼起了她愛聽的曲子。
好像也沒那么痛了。
也就沒了意識。
像是飄飄渺渺在空中浮了許久,我忽然感覺沉了下去,睜開眼,迷迷糊糊像是一間柴房,有人道:“啊呀,我也是挺不錯的,花了好多時間才給你找了這具清白身子呢。”
竟是那個仙人。
我有些疑惑:“你為何三番兩次幫我?”
他搖著羽扇:“丫頭,我可不是平白無故幫你的。受君之托,忠君之事,我可是很守承諾的。”
他說完,就不見了。
柴房的門陡然被推開了,進來兩個大漢,將我?guī)Я顺鋈ァ?p> 我也就知道了我現(xiàn)在叫桃葉,自小在青樓里長大,長到十五歲及笄,她雖長得不算好看,但老鴇秉著不用白不用的道理,要她接客,她自是不肯,受了一番毒打,遍體鱗傷被關在柴房中許多天了。
我假裝順從,在青樓里養(yǎng)了幾天傷,桃葉的身體底子倒是很不錯的,不過十日,就行動自如了。這青樓,哪里關得住我,我偷了些細軟,就逃了出來。
我也不知道該去哪里,不知不覺又回了巫覡宗。
已是物是人非。
宗門在辦喪事,說是大師兄死了。我上前一瞧,這不是珂兒嗎。聽他們說是不慎失足摔進了水中,可我仔細看了一看,他的心,沒有啦。
師傅卻一如往昔,我告訴他,我是簡簡。
他看了我很久,不知是信還是不信,笑道:“姑娘來找我,想要怎的?”
我跪了下來:“師傅,我想跟著你。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離開了?!?p> 他眉毛微微挑起:“那么你就,去將王子敬的人頭帶來給我?!?p>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去了建康。
正好碰上公主同駙馬大婚,我站在茶館二樓,看著公主鳳冠霞帔,百姓言笑晏晏,還有誰記得,幾個月前,駙馬有個結發(fā)妻子,在大火中被燒得體無完膚。
我掌心的疤痕漸漸疼痛起來。這筆賬,不能這樣就完了。
錦行喝了幾盞茶,她的故事脈絡總算漸漸明朗起來。
她說駙馬同公主殺了她的丈夫,那是她心中的丈夫。
真正在那場大火中喪生的,只有她一個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