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十年,尚且還是冰天雪地,可這王家老宅卻熱熱鬧鬧。
原來,是那先后克死了兩任發(fā)妻一位姬妾的王子敬府上鬧了鬼。
公主死后,他便從公主府上搬了出來,搬去了從前的舊宅。
建康城中議論紛紛,說這鬼,定然是他的妻妾中的一位,死后不得安生。
此后,來了兩個公子。
一個高一些,一個矮一些,長得普普通通,并不引人注目。
“執(zhí)素,小八非要你跟著我。你待會兒,可不要說漏嘴,我現(xiàn)在是蘇公子。”
“好的,夫人,不,公子?!?p> 他們徑直去了王家老宅,直抒胸臆,說,能捉鬼。
王子敬果然接見了他們,明明只有四十歲齡,竟是頭發(fā)虛白,早已沒了幾年前的風華。他重重咳了兩聲:“你們捉了鬼,把她帶過來。本官想要見一見那鬼?!?p> 錦行默默翻了個白眼,面上笑著:“拿錢辦事,大人說如何,自然就如何?!?p> 他們倆在王府住了下來,游園一樣逛了兩日光景,這老宅中,有間屋子,已燒得面目全非,卻不去修補,任由它焦著。
偶爾會出現(xiàn)個淡淡虛影,嚇仆役一跳。
桃葉只在夜深夢中才能同錦行說上幾句話。
“你看,我教你這嚇人的法子不錯吧。我們現(xiàn)在,可不就順理成章登堂入室了嘛。”
“姑娘向來機敏。不知,什么時候能消除他的記憶?”
“桃葉姑娘可真心急呢。我們總歸要做做樣子不是?!?p> “我待不了太久,仙人要來抓我?!?p> “那就明日?!?p> 翌日,這兩位公子又來見了王子敬。
錦行慢慢喝了一盞茶:“王大人,這鬼剛死不久,尚且沒修出個實體。你若想見,只能在夢中?!?p> 王子敬沒有半分猶豫:“夢中就夢中罷。”
他心匪石,這事倒是水到渠成。
便就心甘情愿地睡了過去,任錦行擺布了。
……
王獻之,字子敬。
爹娘恩愛,沒納姬妾,膝下七子一女皆由發(fā)妻郗璿所出。
父親王羲之,一手好字名揚天下。
王子敬少負盛名,氣度不凡,如高嶺之雪,皎皎絜兮。
王家和郗家本為姻親,更欲親上加親,思來想去,便想將年紀相仿的郗道茂同王獻之配一配,共結連理。
郗道茂愛慕父親郗曇的副將楚西,一來二去,暗通款曲,自是不愿。她在家一哭二鬧三上吊,還寫了一封信給王獻之,后來,王家以王獻之要外出求學為由,心照不宣地了結了這樁親事。
時人尚玄,王子敬也頗有興趣,便拜入了巫覡宗門下。
他見到了簡簡,她雖扮成個男子模樣,但他還是一眼識雌雄。
他試探著問了一句:“郗表姐?”
她莫名其妙的模樣卻不是裝出來的,她說,她叫簡簡。
他有些疑心,總是不由自主格外關注她。
她一個人,就把一個宗門的所有事都做好了,事無巨細。
她每日清晨,會特地跑過來同他問一句好。每日夜里,還會來同他道一句,安。
鴿子受傷了,她還會細心地替它包扎。
她時不時,總是換一身裝束,獨自一人出宗門,過幾日,又輕悄悄地縱入院中,又換了尋常打扮。
這一晚,他睡不著,正在院中閑散,她便落了下來。
他站在她面前,她抬起了頭,他便見到她的臉頰上還殘留著一點淡淡的凝結了的血跡。
他怎會猜不到。
她喜歡躲在樹上看他,她自以為藏得很好,但她身上的香味卻出賣了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他是念給她聽的。
他心悅她,她知不知道。
后來,他們幾個師兄弟一道去山下采買,回來的時候遇到山賊,暗箭沖著簡簡而去,他沒來由的頭腦一熱,竟替她挨了這一箭。
其實,這箭射的不準,不過傷及她的肩膀,可他這一擋,卻中了他的要害。
關心則亂。
他昏迷之中,朦朦朧朧感到她一直都在,她不避嫌地抱著他、照顧他,守著他。
他醒來后,她便暈了過去。
他將她抱到了榻上,像她守著他一樣守著。
她身體底子好,很快就睜開了眼。
他同她說:“你喜歡我,人盡皆知,可是我喜歡你,你可知道?”
簡簡一怔:“你不嫌棄我嗎?我殺人不眨眼……”
他打斷了她:“簡簡,你很好?!?p> 她雖是個殺手,但其實,她很善良。
后來,家里來了信,父親病重,他急匆匆趕了回去,走之前,要她等他。
可父親這一病,來勢洶洶,他衣不解帶地照顧了整整半年。
等他趕回去的時候,簡簡已經(jīng)不在了。
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叮囑慕容珂,若是簡簡回來,立刻通知他。
過了些時日,他隨母親去郗家做客,郗道茂躲在屏風后偷看。
只是淡淡一眼,他便認了出來。
那分明,是簡簡的眼睛。
回府后,他向爹娘重提了當年的親事。爹娘起初并不同意,當年鬧了這么一出,雖然掩著藏著,但也頗感沒有面子,現(xiàn)下若再提親,委實是拉不下這個臉。
可是他說,非卿不娶。
他被罰跪祠堂,三天三夜不飲不食后,爹娘年事已高,終于低了頭。
這樣,他同簡簡的婚事,便定了下來。
婚后,他們安安穩(wěn)穩(wěn)過了幾個年頭,雖然平淡,但是相濡以沫,也是羨煞旁人。
他們唯一的女兒玉潤五歲那年,桓溫薨逝。
司馬道福一貫不喜歡桓濟這個夫婿,但卻害怕桓溫,如今桓溫一死,她也算解脫,便光明正大同桓濟和離了。
這事,王子敬也聽說了,一笑置之,卻沒想到,這火,竟燒到了自家后院。
司馬道福不知為何愛慕他,他幾乎對她沒有任何印象,若非要說,也只有那一次,去拜見桓溫,在府上碰到了司馬道福,順手替她拾起了帕子還她。言而總之,司馬道福跪求太后,哭哭啼啼,太后沒有辦法,令尚且年幼的司馬曜下了一道圣旨,輕描淡寫地就要王子敬同郗道茂和離,娶公主為妻。
王子敬情急之下以艾炙腿,拒接了圣旨。
可沒想到,這事平息了幾天。玉潤居然莫名其妙染了天花,簡簡抱著玉潤出府求醫(yī)。
簡簡走后不久,司馬道福來了,她遞上了一張和離書,她說:“她的清白你保不了,若是不想連她的命都保不住,就簽了吧?!?p> 他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會受迫簽下這紙休書。
但是,暫時,先保住她的命,也是好的,往后,來日方長。
可是他不知道,沒了他,她就活不了了。
那場大火,燒了一日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