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yīng)有語。
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為誰去。”
紹興十八年.歲暮
天寒地閉，雪虐風(fēng)饕。又是一年寒冬時(shí)，樹影疏疏五更寒。世間萬物皆不似春華，仿佛失了魂般無精打采。陸游與唐琬的成婚之日，距今已有三年又五月。
陸宰少師謝世已是七七有余，陸府上下一直未得安歇。加之唐氏又染上風(fēng)寒，遲遲不見好轉(zhuǎn)，分居近十年的陸家三兄弟因得便齊聚在一起。
長子陸鐘及次子陸淞攜其妻分住于東廂二房，距陸游唐琬所居的西廂不是甚遠(yuǎn)。
陸游的哥哥們亦是心細(xì)通達(dá)之人，雖與弟弟的關(guān)系不是過分親近，對于家中的瑣事卻是心知肚明，在婚姻問題上并沒有給陸游施加什么壓力。但平日兄弟媳婦間的無意相遇，終究會添些尷尬意味。
仍在病中的唐氏，覺察到小兒近來在對自己刻意躲閃，遂派貼身侍奉的畫秋前去將他喚來。唐氏為人向來是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的，兒子的種種逆判行徑，給她徒增了甚多煩怨。
此時(shí)，陸游正于書房閱覽書物，聽到畫秋的呼聲，便起身開了屋門請她進(jìn)來。
“不知畫秋姑姑尋我何事”陸游問道。
“沒甚大事，只是夫人想小爺了，遂派我前來喚去?！碑嬊锖鲱D住一瞬，見室內(nèi)再無他人，才續(xù)說道：“蕙仙息婦近來可好？”
“一切安好，她正于房內(nèi)歇息，勞姑姑記掛著。”陸游答道。
“有一事，奴本不應(yīng)說的，可奈何性子天生藏不住事。”畫秋試探著問道，飄離閃爍的眼神更顯神秘。
“無妨，姑姑請講”陸游答道，面色依然平靜。
畫秋將身體悄悄靠近陸游，俯身低聲言道：“聽聞蕙仙息婦天生兇煞，與咱陸家相生相克，夫人因此常常夢魘纏身。細(xì)細(xì)想來，小爺你三年不上進(jìn)，老爺又重病離去，夫人近來抱恙，久久不見復(fù)元……
接連種種，怪誕的很??！”
只見陸游的額頭滲出了些微小汗珠，眉頭也久久蹙著，一改方才的鎮(zhèn)定樣貌。
響久，才對畫秋說道：“姑姑，我即刻隨你去母親那里?！?p> 說罷，陸游便三步并作二步的向正房走去，眉宇間似乎溢滿著怒意與躁急。
“母親，傳言蕙仙是不祥之身，可有此事？”還沒等唐氏回應(yīng)，陸游敲門后便推開而入，一動不動的盯視著她問道。
“是畫秋訴與你的吧？你的好息婦確是不吉之人，你且細(xì)想看，自她嫁至陸家，有生得一樁喜事嗎？依我看啊，咱陸家的福分定是被這賤媳給散了去！”唐氏的臉上似泛起沖沖怒火，厲聲言道。
陸游緊握著拳，手竟險(xiǎn)些被刺出鮮血來，流轉(zhuǎn)的目光最終定在半空中，用絕望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對唐氏說道：“事已至此，終究是母親勝了，兒子再不會忤逆母親了，少時(shí)便會將休書送上。但也請母親記住，兒子這樣做單單是為還蕙仙清白。此乃天定命數(shù)，與她又有甚關(guān)聯(lián)？與其讓她嫁入陸家，受這等枉來的責(zé)怨，如此這般，到是不如放她自由，還她歡喜。”
言罷，陸游便頭也不回的徑直離開，只留得呆滯驚奇的唐氏于帷帳內(nèi)，久久不能言語……
墨色的濃云擠壓著天空，掩去了夕陽黯淡的余暉。蕭瑟的霜風(fēng)打著旋兒的嚎叫，似在與這人間訴說種種凄涼。
愁與恨，幾時(shí)極？心似千千結(jié)！
真所謂：“分明一覺華胥夢，回首東風(fēng)淚滿衣。”
那日晚間，陸游以身體不適作為托辭，故意避著唐琬，將自己關(guān)于房中。直至夜半時(shí)分，依舊是癡坐于案邊。
空蕩的書房中，好似只余墨也干透的毛筆一支、液已凝塊的硯盒一臺、空空如也且稍帶折痕的褚皮紙一張、以及暗自銷魂的傷心人一個(gè)……
時(shí)光仿佛從未流逝得如此之慢。僅此一書，竟叫正值朝華的提筆之人一夜之間蒼老了甚多。陸游噦心瀝血，一夜未眠，終將這一紙休書擱筆寫成。
翌日清晨，天氣仍舊是刺骨的寒涼。
陸游將休書置藏于內(nèi)身的口袋中，輕輕敲叩著西廂屋門，唐琬上前將門打開，迎他進(jìn)來。
不知怎地，兩人的容顏都仿佛蒼老了很多，缺失了往日的韶姿。
“蕙仙，見你今日有些憔悴，讓夫君替你畫眉可好？”陸游似水般淡漠的神情中強(qiáng)擠出了一抹笑意，凝望著唐婉言道。
“那務(wù)觀須得描繪的精巧些，好將我近來的愁思遮掩去?！碧歧鸬?，顧盼流連的眸中脈脈含情。
少時(shí)，妝罷。略施粉黛后的唐琬便恢復(fù)了往日的風(fēng)姿。
“妝罷低聲問娘子，畫眉深淺入時(shí)無？”陸游吟笑著問道，用手輕柔的撫著唐婉的眉，心中卻涌起了千萬思緒。這般光景，不知日后何時(shí)能再……
“務(wù)觀，莫要騙我，今日的你不似常日，定是有事在瞞我?！碧歧龆次兆×岁懹蔚碾p手，雙眸一動不動的凝望著他言道。
響久，才見陸游從衣中緩緩掏出了一封用青色絲緞卷起的書信，顯然是正在顧慮著什么。
唐琬接過了書信，最初只是恍惚間瞧見了些黑字紅印，而后當(dāng)看的真切時(shí)，只覺眼前眩暈，心房滾燙，似有什么東西將胸口牢牢堵住，喉嚨處也感一陣腥甜。持信的那只手不住的顫抖著，晶瑩的淚珠從婆娑的淚眼中潸然墜落。
惟見確是一封休書，有言如下：
“聽聞夫妻之姻，乃三世結(jié)緣。恩深義重，伉儷情深。憶往昔恰似鴛鴦，比翼連枝。舉案齊眉，琴瑟和鳴；料今朝東風(fēng)惡極，盡斷深情。月缺花殘，鸞鳳分飛。嘆繁花落盡，素以秋塵。
相隔之后，惟愿娘子巧逞窈窕之姿，美逞琴瑟合韻之態(tài)。千秋萬歲，好生歡喜。”
信末處印著一枚朱紅指印，于它旁邊保留著相似大小的空位。
休書背面，另附著一行小字：“丁香枝上，唯盼合歡，自難忘。愿與卿牽絆，歲歲年年?！?p>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腸已斷，淚難收。此恨綿綿人空瘦……
芊芊籽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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