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謝花飛花滿樓,半醉半醒半浮生。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此情深處,煎心銜淚,紅箋盡無色……”
唐琬香消玉損后的三十余年里,陸游如若那水中浮萍,漂泊不定,常遇小人嫉妒,仕途坎坷。
朝廷念他屢次上策苦諫,憂國憂民,一片赤膽忠心,曾報他以歌—被賜予進士出身,官至大理寺司直兼正宗簿。并擁有了一次親臨抗金前線的軍事實踐機會,雖僅有八月,卻叫他終身難忘。但那順?biāo)熘聟s是寥寥無幾,更多的是難言的苦澀與憤懣。在經(jīng)歷幾番貶遷之后,至花甲之年的陸游已是皓首蒼顏,空有報國之志卻付之東流,只得扼腕嘆息。
人生??!得不到的,常時掛念。共朝夕的,總會厭倦。
陸游雖與王凝蕊攜手走過了近四十年光陰,兩人鴻案相莊,相敬如賓,極少爭吵。但終不敵那似曇花一現(xiàn)的故人。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則無窮極。浮華褪盡,癡人竟比煙花寂寞。
因這些年輾轉(zhuǎn)外地,居無定所,陸游便很少能回山陰故里了。
終于,淳熙六年,給事中趙汝愚借機彈劾,誹謗陸游不自檢飭,他得知后忿然辭官,重返山陰。
在辭官后的幾年里,陸游一逢閑時便去禹跡寺旁,唐琬墓處探望。
他為她寫的信每每都是兩封,一封留作自己珍藏,一封埋于碑旁土層之內(nèi),欲托話與她。
唐琬的墓園,一至春夏,那枝繁葉茂的九棵丁香樹,便結(jié)滿了花。幽香沁脾,艷而不妖,猶如主人般清癯絕俗。陸游始終相信—有情人,天不負,那些信縱是于土里潰爛匿跡,唐琬也定能在九泉之下看到。
只可惜,鶴歸華表,流年似水。
淳熙十三年,閑居山陰五年的陸游,被朝廷重新起用任嚴州知州。如此,陸游若想再去看唐琬,便失了先前的便利。
知嚴期間,陸游重視農(nóng)桑,愛民如子,政治安定,深受百姓愛戴。
淳熙十四年.菊月
陸游聽聞那杭菊開的正盛,遂去外城郊野賞摘。只是,有些事物,不見便好,一見就叫人肝腸寸斷。
置身于這“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的簌簌菊花花海中,陸游很難不喚起壓抑已久的思念。
仍記得四十三年前,他與新婚將滿三月的唐琬曾至山陰花園賞菊。論起這花中四君子,陸游偏愛梅,唐琬則偏愛蘭,單單皆不甚喜菊。卻沒料想,但見了這眼前妖冶的菊海,他們二人又都變了心,遂開啟了一場關(guān)于菊花的飛花令斗詩之戰(zhàn)。由于都想贏得彼此,竟是生生自創(chuàng)出了些許詠菊之頌。不過,卻一一暴露于對方的慧眼之中,著實有趣!
陸游憶至這時,有微風(fēng)拂面,他淡然一笑,臉頰浮現(xiàn)出一種久違的歡愉。回府后,便叫下人將采得的杭菊制成了一對花枕,一只存放起來,一只幽香自聞。
又寫了詩作兩首,記錄此事,其言有曰:
之一:
采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之二:
少日曾題菊枕詩,囊編殘稿鎖蛛絲。
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
不知從何時起,陸游慕春便至了癡狂程度。只求歲月逝得快些,年年豈盼春來。若問其原因,他常暗自喃喃道:
“琬兒,你可知,我對春天好似有一種執(zhí)念。我們的愛情之花與春天綻放,紅艷爛漫;又于春天凋謝,紅消香斷。恰因如此,我喜愛在春天時看望你,這樣,仿佛能看到那始終不渝的綿綿情意,又能更容易感受到已遙不可及的你。”
只可惜,春風(fēng)拂檻,桃花吹盡,墻掩殘紅,佳人難覓……
青澀不及當(dāng)初,聚散不由你我。情如風(fēng)雪無常,卻是一動即殤!
不識春風(fēng)面,唯余夜月魂。
紹熙元年,升為禮部郎中兼實錄院檢討官的陸游因“喜論恢復(fù)”,遭主和派群起攻之,以至終得削職罷官,再離臨安,退居山陰。
往后三年,六十八歲的陸游探望唐琬墓后,再游沈園。
斗轉(zhuǎn)星移間,此地早已物是人非。
自沈聿離世后,長子沈言卿接管沈園。趁陸游來訪,沈言卿遂與他商議欲將兩曲《釵頭鳳》石雕后懸浮于磚墻之上。陸游瞧見那已歷盡世界滄桑的殘破粉墻,便同意了重建。因睹物思人,他再一次提筆,寫下一首七言律詩:
其言曰: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禪龕一炷香。
慶元六年熙春,七十五歲的陸游,又一次造訪沈園。此時,與唐琬分別已有整整四十四年。他呆望著傷心橋下春波中映射的樹影,正隨風(fēng)搖曳,婆娑起舞。忽記起了那日唐琬曾立于橋上凝望著自己,好似漚珠槿艷,叫人百轉(zhuǎn)柔腸,不知不覺中,淚已沾襟。
為懷念唐婉,他遂又作了悼亡詩兩篇,名曰—《沈園二首》。
其一: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此時的陸游,可謂“傷心橋下傷心人,唯余孤影淚潸然!”
南山月,暮云開。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星霜荏苒?;秀遍g,陸游已是一個步入杖朝之年的耄耋老人。
開禧元年暮冬,陸游做了一個夢。
夢境之中亦是春天,他又至了沈園,尋尋覓覓,卻連唐琬的影子也不得瞧見。那粉墻之上的《釵頭鳳》也覆上一層厚厚的塵土,再難識認。
悲愴之下,遂又作一詩—《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嘉定二年季春,八十四歲的陸游最后一次來到沈園。這里,繁花似錦,作為熟客,園中的花草樹木想來應(yīng)都識得他。只是,幾孤風(fēng)月,屢變星霜。他不得不信,參商花落,美人作土,幽夢太匆匆……
遂作《春游》一詩: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dāng)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一寸秋波,梧桐半死,鴛鴦頭白。
這年晚秋,陸游憂憤成疾,入冬后,病情日重,遂臥床不起。
他于病榻之上,也不忘自我調(diào)侃,回顧一生,除感嘆未酬的壯志外,還曾言道:“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終究是莊周夢了蝶,那名喚我表哥的女子,既似恩賜也似劫。此生雖長,無汝何歡?
只盼來生,長樂未央,長毋相忘,花看半開,酒飲微醺,能與琬兒,執(zhí)手度華年?!?p> 講此言時,只記得陸游面色十分祥和,平緩的聲音微微顫動著,斑白的眉完全舒展開來,徐徐的合上了雙眼,仿佛聽見那思念一生的人正在喚他表哥。這場夢,似比以往都要真切些。
天色暄妍,晨光熙曜。一對年輕夫妻手牽著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融,依偎著觀賞那阡陌旁側(cè)錦簇的丁香,相視而笑……
南宋嘉定三年.開歲
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陸游溘然長逝,享年八十五歲,與前妻趙唐氏唐琬永訣達五十四年。觀其一生,確言為唐琬作詩詞七篇,鯉素不可勝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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