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彼岸花,花開無葉,葉生無花,相念相昔卻不得相見。
春光還似舊春光,桃花香,李花香。淺白深紅,一一斗新妝。惆悵惜花影伶俜,歌一闋,淚千行……”
整整一夜,趙士程一直牽著唐琬的手,從未放開。只是,這臥房中卻異常的靜寂,凄冷悠愴。唐琬的手,也愈漸冰涼。她徑自熟睡著,那似桃花般瀲滟的眼眸再?zèng)]有睜開過,仿佛撇離了人世,淡忘了時(shí)間。
夜暮拂紗,晨曦輕泄。見三徑風(fēng)來,半窗疏影。
直到天邊的紅暈完全消散,辰光熹微。趙士程不住顫抖的手終于舒展開來,不再牽著唐琬,向她的鼻尖處探去。他的心房驟然一沉,似是從山間墜落谷底,慘白如紙的面容上布滿了暴起的青筋。亂飛的憂緒逼著他欲張口呻吟,卻是啞然無聲。只余那紛紛墜下的二行珠淚,苦澀銷魂。
“蕙仙,你瞧,屋外天已大亮了。何故溺于這寥寥月色,寂寂春朝中長(zhǎng)眠不起呢?”趙士程喃喃自語道。見無人回答他的問題,遂又俯下身去,他那雙復(fù)雜的眸子久久定格在唐琬的臉頰上。眼神中似有無數(shù)風(fēng)云翻涌著,卻終究也望不真切這世界的滄桑。隨后,將自己的唇輕撫在唐琬的唇瓣上。這一吻,絕望而幽長(zhǎng)……
月墜花折,燭光描摹著美人的容顏,燃盡了時(shí)間。
“蕙仙,求你別余我一人,孑然一身,凋零在這無盡的夢(mèng)境里?!鄙硢∪缈|的聲音從趙士程的口中傳來。只可惜,想傾訴的人卻已無法聽到。
自此,嗣濮王子媳,永嘉郡王妃—趙唐氏唐琬,薨。
紹興二十六年.桃月晦日
這一天,是唐琬的出殯之日,因其為郡王之妻,又是山陰城內(nèi)頗具盛名的才女,來趙府吊唁的人很多。唐氏夫婦自得知女兒病逝之消息,便日日來趙府幫忙料理唐琬的后事。經(jīng)歷老年喪獨(dú)女之痛后,兩位老人雖還未至知命之年,卻已是雪鬢霜鬟。短短七日,竟這番催人生老,令人嗟嘆!
唐琬的墓被筑置于禹跡寺旁,距沈園不遠(yuǎn)。趙士程命人在此處種了九棵木蘭樹。由于小樹苗太小,怕是須再等幾年才能開出花來。不過倒是無妨,無論等到幾時(shí),木蘭花慢,情之所鐘。他也會(huì)永遠(yuǎn)的等下去。
只是,自唐琬逝去后,趙士程便不再愛桃花,以及那任何紅緋色的物件。因?yàn)椋粫?huì)忘記—唐琬走的那日,身子上就曾覆滿了墜落的桃瓣。那片片芳菲,是他一朵一朵拭去的。
趙不熄和趙芷瑤兩月后即滿三歲。因多日瞧不見娘親,兩個(gè)孩童便一左一右輕輕拉扯著趙士程的衣袖,向他問道:“爹爹,娘親她是不是不喜歡我們了?我們想和娘親一起玩!”
“怎么會(huì)呢?娘親最喜愛的便是熄兒和瑤兒了。她只是去了一處很美很美的地方,忘記回來了。爹爹陪你們一起等娘親,咱們一家人一起玩,好不好?”趙士程彎下腰,溫柔的回應(yīng)道。
見孩子們相信了這番言語,又嬉鬧追逐著往前跑去。趙士程才輕嘆了口氣,自語道:“三生石前,奈何橋畔,蕙仙,你究竟在何處呢?我又是否能再尋到你?”
離人愁,傷別離。碎碎念,深深思……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不知!
臨安城內(nèi).陸府
陸游正忙著寫次日上朝附議的奏書,忽見景軒神情愴然的進(jìn)了書房,張惶失措的言道:“大人,十日前,前夫人,她,她,薨逝了。還望大人節(jié)哀順變!”
半響過后,也未見有人回應(yīng)。陸游的思緒凌亂的似一張打結(jié)的網(wǎng),心臟被束縛的痛若刀割。他臉色蒼白,迷惘猶疑的神情顯出內(nèi)心極度的悲痛。似個(gè)癡人般,一動(dòng)也不動(dòng)的佇立于書案前。雙手卻止不住的打著顫,那眼淚串珠般的一滴滴落下,將白紙黑字的書文染的散亂斑駁。
只見陸游徑直著走出了書房,往王凝蕊處走去,身懷六甲的她正在廳堂中教孩子們念詩。
陸游對(duì)她言道:“夫人,我有急事,需趕回山陰,隨后即向馮御史告假,家中這幾日,還要麻煩夫人照看了?!?p> “可是為了永嘉郡王妃?”王凝蕊問道,翕動(dòng)的眼眸凝望著陸游。
瞧他緊鎖著眉頭,沉默不語。又續(xù)說道:“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忘不掉她,對(duì)嗎?”
陸游對(duì)王凝蕊深深地行了一禮,懇訴道:“這一生,務(wù)觀,對(duì)不住夫人。”
“算了,畢竟,當(dāng)初嫁與你,是我一廂情愿的,我怨不得任何人。你去吧!縱是我想攔你,也定是攔不住的?!?p> 她停頓了一瞬,又續(xù)說道:“只求余生,務(wù)觀,勿再掛念!”
陸游反是點(diǎn)頭應(yīng)道,因?yàn)樗膊恢歧?huì)愿意在自己的記憶中流連多久。畢竟,也就只余下些殘碎的回憶了。
山陰城南.永嘉郡王府
趙士程正在帶孩子們打秋千,忽有下人來報(bào)—陸游正在府門口處等候。
只見他眉頭一皺,緊握著雙拳。過了良久,才言道:“姑且就叫他等著吧,說我有事在忙,抽不開身?!?p> 說罷,那小廝便跑去訴與了陸游。陸游見狀,并沒有離開,整整于那里等了兩個(gè)時(shí)辰。趙士程見他絲毫沒有告辭之意,便終是出府會(huì)見了他。
陸游瞧趙士程走了出來,對(duì)他作揖言道:“趙兄,不曾想到,僅不到兩旬,竟然發(fā)生了這么多事?!?p> “仿佛像是南柯一夢(mèng),鶴唳華亭。若蕙仙那日不與你在沈園重逢,又或是此生不與你相識(shí)。如此,便不會(huì)有今日之結(jié)局了?!壁w士程回應(yīng)道,冷寂的語調(diào)似沉封了千年的冰山,斂去了素日的謙恭和氣。
單是兩句言語,卻若鋒刃般尖銳。倥傯之間穿透了陸游的心。他苦澀的笑著,言道:“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終是務(wù)觀打攪了。今日在此,給趙兄陪罪了!”言罷,陸游便對(duì)著趙士程深鞠一躬。
“你今日來,難不成只為給我賠不是的?”趙士程也似乎看出了陸游了的心思,反問他道。
陸游的唇閉了又合,猶豫了一瞬,才說道:“務(wù)觀此番,想探望一下郡王妃?!?p> 只見趙士程沉默了響久,佯裝釋懷的樣子,言道:“罷了,我猜她也想再瞧你一眼。禹跡寺旁,有一小園,看到九棵小樹,便能尋到她了?!?p> 他頓了一下,又續(xù)言道:“有時(shí)間,再去趟沈園吧?!?p> 說罷,便頭也不回的走進(jìn)了府去,留陸游一人在原地若有所思。
少頃,陸游依著趙士程的提示,找到了唐琬的墓處。他先將手中已先前備好的一簇白丁香花置于石碑前,接著又打開了一瓶黃藤酒,與那日她于沈園敬自己的別無兩樣。陸游連飲了三杯,又將旁余三杯酒澆于土面之上,似欲與唐琬對(duì)飲。一時(shí)間,想訴與她的太多太多,竟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得凄入肝脾,默然神傷。
陸游于唐琬墓前守了整整半日,至沈園時(shí),已是夜暮籠垂。
他與管家打了聲招呼,便入了園,挑著一盞燭燈。鬼使神差中,竟走向了那面自己曾作《釵頭鳳》的粉墻。因天還未盡黑,加之有燭燈照明。墻上的字跡依舊清晰可見,只不過,此次觀來,那詞竟從一首變?yōu)榱硕住?p> 陸游逐字逐句的誦讀著第二首詞。那娟秀柔美的字體,他又怎會(huì)不識(shí)!
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一萬重。
雪泥鴻爪,聚散匆匆。你為我和的這曲《釵頭鳳》,我一生一世也不會(huì)忘卻!
從今往后,山水不相逢,跡難覓!白云蒼狗,鳳去凰留。琬兒,我終于永遠(yuǎn)失去了你……
陸游徑自呢喃著,又環(huán)顧望向了這面粉墻,思量道:
至于這沈園,我定還會(huì)常來的。
四個(gè)月后,王凝蕊于陸府誕下一名女嬰。
陸游只覺欣喜若狂,沒曾想女兒竟與唐琬有著同日的生辰,遂喚此女為歆婉。
山月不解心底事,歆琬念琬愿卿知……
芊芊籽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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