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渡章節(jié),之后即將進(jìn)入新的篇章?!?p> 馬車停下,席簾掀開,一老一少兩人望著面目全非的牌坊,神情各異。
牌坊那四柱三間主體還是好好的,上端的兩層橫閣卻成了一團(tuán)焦糊,二層橫閣,以原本匾額所在的位置為中心,鏤空出一個(gè)大缺口,看上去就像是噴吐著焰火的妖魔自天穹撲下,一口咬殘了牌坊。
那二十出頭的年輕書生憤慨地道:“歧公作古已三十年,若見今日,英靈何安?朝堂抑貶,鄉(xiāng)野冒瀆,天下小人,何以猖獗至斯???”
那老邁長者搖頭嘆道:“歧公位高名重,躋然而立,就如這烏頭門一般,自要承下更多風(fēng)雨,也怨不得他人?!?p> 年輕書生語氣里很是不甘:“那王二焚的是歧公字謚之匾,為何還要為他說話?便是純孝,也要依禮而行,何況侄兒看他不是什么真孝子,卻是個(gè)只知欺善的貪狡小人!他敢去焚太師家的匾額?”
老者拂須笑道:“太師家的家人又沒奪他的祖業(yè),劫他的父親,何況,焚的不也是真匾……”
書生愣住,不是真匾?
“這上面掛著的匾額,已經(jīng)換了幾次,最早是李邦直(李清臣)親書。而后歧公入元佑黨籍,就被摘了下來。五年前鄭達(dá)夫初拜樞密,元佑之禁稍松,已有復(fù)歧公名謚之議,鄭達(dá)夫才又寫了這匾。不過剛掛上去不久,鄭達(dá)夫就失位,那時(shí)十三叔就有了思量,摘了原匾,仿刻了一副掛上去?!?p> 老者雖是在說匾額,卻像是在論朝局,目光隱有迷離:“如十三叔所料,朝廷雖復(fù)了歧公名謚,鄭達(dá)夫也再回西府,可蔡元長也復(fù)了相。朝中小人再有了魁主,這匾額難說還能穩(wěn)穩(wěn)掛在上面,現(xiàn)在么……”
老者凝視殘缺的牌坊,感懷深長地道:“燒了也好……”
一塊匾額,竟然也有這般起伏,多年朝局動(dòng)蕩,都能由這匾額窺得一斑,年輕書生也恍惚起來。
老者道:“走吧,你十三太爺也該等急了?!?p> 牌坊被燒已過去了四天,華陽王氏的十三太爺王宣當(dāng)然很急,見到王仲修回莊,一口長長郁氣終于吐了出來。
“茂崖,你可算回來了,許翰林是什么意思?”
王宣喚著王仲修的字,直奔主題,之前華陽知縣趙梓冒夜親至,阻止了一場即將發(fā)生的流血沖突,而后將此事拆作兩件案子處置,一是劉盛劫王彥中案,一是王沖焚牌坊案。但這幾日趙梓忙著審訊劉盛,尋找被劫的王彥中,后一樁案子沒見絲毫動(dòng)靜,肇事者王沖也只被拘管于家中,聽候發(fā)落。
王仲修道:“趙梓是程伊川的弟子……”
王宣臉色微變,程伊川就是程頤,元佑任崇文殿說書時(shí),對王珪頗為不滿,斥其未盡宰相之責(zé),與小人一黨同流合污,士林也隨此論漸漸開始貶王珪,由此程門弟子與華陽王氏相惡。王宣口里所謂的“偽君子”之輩,就以程門弟子為首。
王仲修道:“觀其行事,算得正人君子,這是許翰林的原話?!?p> 王宣皺眉:“許翰林是要袖手旁觀,讓我們息事寧人?”
王仲修搖頭:“十三叔啊,要我們息事寧人的是趙梓。前日已尋到了失蹤的王彥中,賊人侯十出自華陽桃花社,與劉盛交往甚密,此事我們?nèi)A陽王氏是真有過錯(cuò)的。他對王二郎一直沒什么處置,未嘗沒有等我們主動(dòng)出面和解的用意……”
王宣不甘地道:“最多不過管馭下人不嚴(yán),那王二郎可是焚了我們王氏的牌坊,毀了歧公的匾額!此辱太甚,卻要我們放過那愣頭小子!”
王仲修苦笑道:“難道要告王二郎不敬之罪?”
王宣雪白胡子抖了一陣,無奈地?cái)D出兩個(gè)字:“不敢……”
王珪的牌坊又不是宮中禁物,被燒的匾額也不是皇帝御筆,雖然對王氏之人來說,焚匾是不敬先靈的褻瀆之行,可要告人不敬,這行為本身就是不敬。只有冒犯了趙官家,那才是不敬。
王仲修再道:“尚幸華陽知縣是趙梓,若是換了小人之輩,難說不會借此事糾纏下去,獻(xiàn)媚于蔡太師。十三叔,看長遠(yuǎn)些,放大度些,這不正是歧公留下的教誨?”
王宣嘆道:“我也是如此想的,只是就此揭過,難讓族人心服啊,這是……”
此時(shí)他才注意到王仲修身后的年輕人,見得王宣問詢,年輕人上前跪拜:“侄孫王昂,見過十三太爺?!?p> 王宣兩眼一亮:“王昂?江都那個(gè)六歲能詩,八歲作賦的神童王六郎?”
王昂謙遜地道:“不過是少時(shí)鄙名,愧當(dāng)太爺稱贊?!?p> 王仲修道:“六郎滯于州學(xué)多年,就是受了這早慧之名所累,以至耳目不開。聽說我要回鄉(xiāng),就隨我入蜀游學(xué)訪賢。”
王宣扶起王昂,拍著他的手欣慰地道:“我們?nèi)A陽王氏百年綿延,就是靠六郎這樣的英才一分分厚積根脈?!?p> 王仲修再道:“六郎雖是神童,可聽聞那王二郎自小過目不忘,讀書破萬卷,華陽都稱是神童之首……”
王昂微微撇嘴,但濃濃的儒雅之氣掩住了他的小動(dòng)作,王宣則是先點(diǎn)頭再搖頭:“之前確是如此,可月前成都地震,他被文翁祠的匾額砸傷了頭,前不久才醒轉(zhuǎn),聽聞已沒了過目不忘之能。”
王仲修道:“百行孝為先,他雖已無才,卻當(dāng)?shù)靡粋€(gè)孝字!若是此子能入我族,華陽王氏的門楣又要光大一分?!?p> 王宣微微抽氣:“茂崖是說,我們不僅不追究此子之過,還要納他入族?”
“王門焚匾,此事已經(jīng)傳開了,對我們?nèi)A陽王氏來說,此事到底能帶來惡名、丑名還是美名,就看我們怎么作為。趙梓遲遲沒有處置此事,就是等著我們作為,不然許翰林為何說他是個(gè)君子呢?他并沒有將門戶私怨擴(kuò)及公事,也希望我們?nèi)A陽王氏能將此事變作佳話,留下美名?!?p> 王仲修語重心長地道:“聽聞王二郎祖輩與我們?nèi)A陽王氏還有關(guān)聯(lián),這豈不是天作之合?十三叔你方才也說,我們?nèi)A陽王氏之所以綿延百年,靠的就是代代俊彥厚積根脈。子弟姻親,皆在此列。鄭樞密、許翰林,皆是王家婿……”
“我離京時(shí),四弟還相中了太學(xué)上舍一位叫秦檜的俊彥,已約為婚姻,此子才學(xué)皆優(yōu),已免了省試,就待明年殿試授出身。我們王家求賢如渴,外子尚且如此,何況能入本族的王氏子弟?我聽說那王二郎的父親王彥中也是個(gè)淳淳君子,籍此可以一并納入本族,不僅消餌了此事的惡名,還能為本族攬才。”
聽得王仲修的四弟王仲岏又招到一個(gè)即將成為進(jìn)士的女婿,王宣也動(dòng)容了,王昂在一邊忍不住道:“就怕那對父子不領(lǐng)情,或是再成了王珫王仲甫父子。”
元豐年間,朝請大夫、判登聞檢院王珫王仲甫父子與華陽王氏相善,但這對父子品行不端,竟與大理評事石士端之妻王氏通奸,鬧得天下士林嘩然。王珪次子,王仲修的弟弟王仲端也被牽連在內(nèi)。當(dāng)時(shí)初登朝堂的蔡京及其弟蔡卞、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合謀借此事扳倒王珪,通過大理寺構(gòu)陷王仲端,結(jié)果王仲端被定罪編管。
雖然不久后事實(shí)水落石出,王仲端得以平反,蔡京也因此落職,但華陽王氏與蔡京的宿怨也就此種下,若是識人不明,焉知是不是又種下了禍因?
王仲修呵呵輕笑道:“便是不成,我華陽王氏也能正了名聲,至于前事……豈能因噎廢食,我華陽王氏本家子弟已不在朝堂,正是蟄伏之時(shí),又能惹來什么大禍?就說這王門焚匾一事,看在外人眼里,是大大落了我華陽王氏的臉面。待傳到汴梁,入了蔡太師的耳,哈哈一笑間,不正紓解了他對我們王家的積怨?”
王宣嘆道:“還是茂崖見識深遠(yuǎn)……”
王昂再不說話,但嘴角再度斜斜扯起。
三家村王家林院里,王沖正恭恭敬敬地領(lǐng)受華陽知縣趙梓的教誨。
“你有這孝心是好的,可行事太過孟浪,不合君子之義。罰你先抄《論語》,也是要你再品圣賢之言,反省之前所為?!?p> “明公愛護(hù),小子銘感五內(nèi),論語已抄到《公冶長》一篇,上公堂前定能抄完?!?p> 王沖是真心誠意地感激趙梓,那一夜里,他用火箭射匾,原本只想在匾上留下點(diǎn)痕跡。卻沒想到,不知是那匾造得粗劣不堪,還是上天作怪,降下干風(fēng)相助,竟然把牌坊整個(gè)頂端都給燒了。
趙梓趕來時(shí),他還作好了上公堂受審,甚至被打板子的心理準(zhǔn)備。卻沒想到趙梓將搜救王彥中列為第一要?jiǎng)?wù),焚匾之事只當(dāng)是尋常紛爭,作了冷處理。而這種案子,除非當(dāng)事人出告,官府是不會插手的。
到現(xiàn)在王相公家還沒什么反應(yīng),王沖自然要從趙梓這試探一下。
“公堂……還輪不到你上,歧公子弟還是知分寸的,當(dāng)不會太為難你。何況我已有示意,此事你就不必多慮了,照顧好你爹就是?!?p> 趙梓深深看了王沖一眼,覺得這少年身上有一股難以說清的氣息,顯得與他人格格不入。
四天前,縣衙刑案收到王全殺妻傷人案的案報(bào)不久,南灣鄉(xiāng)的保正又急急闖入縣衙,報(bào)說王彥中被人劫持,王沖攜帶兵刃去了華陽王氏的宅院討要父親。
盡管視王珪為小人,連帶對華陽王氏也很有惡感,但趙梓不是因私廢公之人,何況真要出了人命,怕又是一場風(fēng)波,因此他親自領(lǐng)隊(duì)急赴禹澤莊,阻止了即將發(fā)生的沖突。
接下來他就將尋找王彥中一事列為要?jiǎng)?wù),優(yōu)先處理,而王沖焚匾之事則丟在一邊,等著華陽王氏表態(tài)。
前日循著劉盛的交代,終于從華陽桃花社侯十的住處找到了王彥中,追溯整件事情,趙梓心中更有了底,這就是華陽王氏馭下不嚴(yán),家仆謀奪王沖家產(chǎn)惹出來的,因此更生出回護(hù)之心。
有劉盛這個(gè)把柄在,相信華陽王氏不至于鬧騰起來,唯一遺憾的是,此事只能治到劉盛,王氏干人何廣林主動(dòng)拿下了劉盛,讓此事之責(zé)止于華陽王氏的門第之外。趙梓倒是真有心狠治這個(gè)何三耳,誰讓這家伙同時(shí)也為雙流鄧家辦事,而他對鄧氏兄弟的憎惡,遠(yuǎn)超王珪。
但回顧整件事情,趙梓還有很多疑點(diǎn),王全夫婦為何起了生死紛爭,原本隔著王全夫婦小心行事的劉盛為何會驅(qū)使?jié)娖ど祥T奪產(chǎn),甚至還昏了頭,讓人劫持王彥中,這般舉止之外,似乎有一股莫名之力在操縱著。而這股力,源頭都在王沖這個(gè)少年身上。
不過他已不想深究,也不值得深究,待華陽王氏主動(dòng)和解,由此保全了顏面,這樁事也就成了佳話,不僅有王沖之孝,也有華陽王氏之善,要治的就只有借主家名頭為非作歹的下人,他趙梓不僅明斷是非,還立下了回護(hù)兩方的仁名。
“待此事了結(jié),就讓此子入了縣學(xué),雖再無過目不忘之能,但善加教導(dǎo),未來未嘗不能壯我君子一脈?!?p> 趙梓對王沖很有期待,但這個(gè)念頭又把他的思緒引到了凋落的縣學(xué)上,再叮囑了王沖一番,就此離去。
“二郎啊,真沒事?”
院子外侯著大群村人,恭送縣尊離去后,于保正依舊心中沒底地問了一聲。操著弓箭棍棒去了王相公家找茬,還燒了人家的牌坊,竟然沒事???
鄧五笑道:“當(dāng)然沒事啦!沒瞧見守著院子的差大哥也走了么?”
之前趙梓還是要裝裝樣子,視王沖為待罪之人,派了衙役來林院守著。但王仲修已回了禹澤莊,趙梓相信華陽王氏會做出理智的選擇,所以連這樣子也不擺了。
王十一舒展著胳膊,暢快地道:“二郎果然算得準(zhǔn),王相公家……也不過如此!”
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王相公家的膽子,還是那些不是他手下一合之?dāng)车募叶 ?p> 王沖苦笑道:“哪是算得準(zhǔn),不過是王相公家自己注重名聲,若是換了另一家,我怕躲還來不及?!?p> 另一家說的是鄧相公家,如果真對上如日中天的這家暴發(fā)戶,王沖還真得好好掂量一番,不得不說,這就是欺軟怕硬的刁民行徑。
“爹爹醒啦!”
瓶兒的呼喚聲響起,王沖急急奔進(jìn)屋子里,心中卻有忐忑,他還不知該以怎樣的心態(tài)跟這一世的父親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