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暉從床上醒來,睜著眼睛迷茫了很久,等到姜護士過來給他解開約束帶后,他才完全清醒過來。
新的一天,窗外陰雨綿綿。天空是陰沉沉的灰黑色,空氣中彌漫著濕漉漉的水汽。
“余暉,有你的治療?!?p> 吃完早飯不久,余暉就被一位護士叫到了第三病棟。
這棟樓在陰雨中更顯得陰冷死寂,仿佛有無形的怪獸抽走了這里所有的活力。病人們像是麻木的人偶,醫(yī)生們?nèi)缤惺呷猓麄兌加幸浑p稍微有些狂熱甚至癲狂的眼睛。
“這里好像沒有一個正常人,誰都像是病人?!?p> 余暉嘀咕著,跟著護士乘著電梯來到地下。隨著電梯門無聲地滑開,余暉跟外面等電梯的一行人照面了。
那是兩個護工和一個穿著藍白條病號服的女病人。病人年紀不大,只是個少女,留著一頭短短的頭發(fā),身材瘦小,面色蒼白但眼神純凈靈動。
余暉跟少女對視了一眼,看到她的嘴唇微微囁嚅了一下。他微不可查地笑了笑,然后無聲地從她身邊走過。
少女被護工拉著進入了電梯,她明亮的眼睛死死盯著余暉的背影,直到電梯門關(guān)上,她才低下頭去,雙手抓著身上的病號服,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余暉慢悠悠地走在狹長幽暗的走廊里,心里對于剛才的偶遇有些意外。他認出了那個少女,雖然年紀大了一些,五官長開了,但還是能看得出幼時的影子。
“是七日公寓的苗苗,看她的樣子,看來病真的好多了?!?p> “這樣看來,如果夢主能掌握自身的夢魘,那么現(xiàn)實中的夢主也就走出了絕望,迎接新生?當然,死掉的夢主不算?!庇鄷熛胫?,“那么反過來,是不是所有夢主在現(xiàn)實里都很難是個正常人?要么死了,要么瘋了,要么處在崩潰的邊緣?”
余暉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下巴,突然就理解了紅森精神病院的操作。
如果一個勢力因為某種原因需要很多夢主,那么精神病人絕對是最省時省力的選擇了。一是他們之間很可能本就存在夢主,二是絕望的處境和脆弱的精神大概會讓他們更容易入夢。
“如果是我大概率也會這么干。但他們要這么多夢主的目的是什么?”余暉在心里嘀咕,“真讓人頭大……”
他不再瞎猜,看著近在眼前的治療室,抖擻精神打開了門。
里面坐著的醫(yī)生不再是上次那個,換成了一位年紀不輕的女醫(yī)生,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神色和藹可親,但那雙眼睛卻微微凸出,顯得有些亢奮。
“哎呀,快進來。”她抬頭看到余暉慢慢進來,邁著小碎步過來拉著余暉的手腕,把他按在她對面的椅子上。
“洛晉醫(yī)生拒絕再對你進行治療了,那家伙就像個小孩子一樣任性?!贬t(yī)生語氣十分溫柔可親地說道。但她的眼睛卻赤裸裸地上下打量著余暉,放肆到會讓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感到被冒犯的程度。
“你就仗著我看不見……”余暉眨巴著不聚焦的雙眼,在心里默默吐槽,“不然我高低要給你個大耳刮子?!?p> “你可以稱我為陳醫(yī)生?!迸t(yī)生湊近余暉,死死盯著他的眼睛,“放輕松,只是找你談?wù)勑模瑳]有其他的治療。啊,畢竟你的夢游癥突然好轉(zhuǎn),可是讓我們驚訝極了。”
她說著,慢吞吞地從桌子上的文件夾里抽出幾張紙,快速掃了幾眼。
“那我可以出院了吧?!庇鄷熗嵬犷^,露出一個天真又燦爛的笑容。
“我可不敢輕易下結(jié)論,畢竟你的夢游癥從未有過先例。要觀察一段時間,研究一下……”陳醫(yī)生語氣和藹。
接著,她露出一個笑容,但嘴角像是在僵硬地咧著,看上去十分別扭和虛假。她嗓音沙啞,語氣低沉地道:“不過,最近也有另一位患病多年的病人突然好轉(zhuǎn),跟你在同一時間,你說這是巧合嗎?”
“哦?那個人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嗎?”余暉一臉認真探討科學問題的表情,“我們接觸過?是同一個醫(yī)生?還是素未謀面的親戚之類的?”
“沒有,我想并沒有……”陳醫(yī)生沉默片刻,回答道。
“那或許是因為我們呼吸過同一片特別的空氣?又或者是在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后,突然連上了腦電波,成為了彼此的精神支柱?”余暉伸出右手食指在自己耳畔轉(zhuǎn)了幾圈,語氣十分認真,“如果就此寫一篇論文,大概能震驚世界吧?!?p> “咳,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余暉。”陳醫(yī)生輕咳一聲,再次湊近說道,“還是老問題,你最近做過夢嗎?”
“夢?實話說,我已經(jīng)忘了做夢是什么感覺了?!庇鄷熞荒槓澣?,饒有趣味地開始東拉西扯,“我知道這是不正常的,人都在做夢,也需要做夢。沒有夢境的人其實是失去了一段人生,這樣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不完整是一件……”
“夠了!”陳醫(yī)生不耐煩地打斷了余暉的話,看著余暉無辜的表情,她揉了揉眉心,“你說夢是什么呢?”
“夢是人睡眠時的心理活動,是一種生理現(xiàn)象?!庇鄷煹?。
“不不不,那只是夢境的冰山一角,就像人的表意識和潛意識一樣,夢境的更深處是另一層世界,是現(xiàn)實對立面的真實。它荒誕無比,卻又包含著一切美妙際遇和神奇力量?,F(xiàn)實里做不到的事,在夢境中卻輕而易舉?!标愥t(yī)生神情迷醉地道。
“它與現(xiàn)實分隔,但當積累了足夠的連接,在它漸漸浮出水面之時,又能深切地影響現(xiàn)實,改變現(xiàn)實。”
余暉分析著陳醫(yī)生話中透露出來的深意,口中卻說道:“在夢里無所不能……我可以理解為你這是在跟我凡爾賽?你明知道我做不了夢……”
“所以,接受夢境的邀請吧。在這里,只要你真心想要做夢,你就能進入那夢境的大門。”陳醫(yī)生的語氣急促起來,“那些你彌補不了的遺憾,想達成的心愿,夢境里都有……我想想,你是個孤兒,想你的父母嗎?”
“不怎么想,印象不深了。”余暉實話實說道。
“那么,你在孤兒院中的玩伴?護工?院長?”
“玩伴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屁孩,護工兇得很,院長太摳搜……”余暉面不改色地說。
“你被領(lǐng)養(yǎng)過吧?你的養(yǎng)父母呢?”
“相處不久,第一任煤氣中毒死了,第二任出車禍沒了?!?p> “那你想離開這里,獲得自由,對嗎?”
“也不是很渴望,我看不見,出去怕是要餓死。這么一想在這里住著也挺舒服,不用為衣食住行發(fā)愁,要是食物再好吃一點就好了,肉多一些,最好再加點辣?!庇鄷熢伊诉谱臁?p> “……”陳醫(yī)生重重坐在椅子上,發(fā)出一聲巨大的動靜,顯然氣著了。
隔壁的治療室發(fā)出一聲慘絕人寰的慘叫聲,讓余暉好奇地側(cè)頭傾聽著。
兩個人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余暉這才滿臉乖巧地說道:“不過我也會試著去做夢的,畢竟我很好奇?!?p> “那好,我該迎接下一位病人了。”陳醫(yī)生用低啞的嗓音說道,“或許我該幫你申請一下,把你調(diào)來第三病棟住一段時間。這邊的醫(yī)生水平更高,也能就近觀察一下你的病情?!?p> 余暉在心里皺了皺眉,面上卻沒表現(xiàn)出來,而是始終平靜而好奇地說:“我倒是無所謂,只是這邊的食物會好吃一些嗎?”
“食物都是一樣的?!标愥t(yī)生皮笑肉不笑地呼喚護士把余暉接了出去。
“所以說,他們的目的之一是要讓夢境更多地影響現(xiàn)實?不得不說,他們做到了。”在回去的路上,余暉淡淡想著。
至于在夢魘里心想事成,見過夢主和居民的遭遇之后,余暉可不這么覺得。哪怕有人能心想事成,那也絕不會是墜入噩夢的病人們。
他回到了活動室里,度過了平和而無聊的一天。
白醫(yī)生沒再過來找他,余暉衷心祝愿她還能再撐一段時間。
夜晚降臨,余暉閉上眼睛,沉入了夢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