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半月的路,身上的錢財花的七七八八了,連金釵、步搖、耳墜都當(dāng)了。我素來不是一個喜歡首飾珠寶的女子,只是這一件件大婚用的東西離我遠(yuǎn)去之后,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終于到了天宇和天穹交接的城鎮(zhèn)。小鎮(zhèn)很繁榮,來往經(jīng)商的人很多。街上有各種小吃,油炸酥醪、素湯餛飩、糖炒栗子……師伯在肉絲面的攤位上眼巴巴地望著大師傅拉面條,看著好不可憐。
我搖搖頭,笑著從身上摸出僅剩的一些銀錢買了四碗面。
剛剛坐定,面還沒上來,一群官兵模樣的人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店來。其中四個正好坐在我們桌子旁邊。
一個蓄著兩撇小黑胡的官兵瞧著小二討好地端上來的兩碗面點點頭,從懷里拿出兩張畫著人像的紙來:“你可見過這兩人?”
那小二仔細(xì)瞧了瞧:“小的沒見過?!?p> 旁邊一位絡(luò)腮胡的官兵呼的一聲站起來:“如果有欺瞞,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砸了你這爛攤位!”
“官爺,官爺,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早上生意不好,剛來了這么幾位?!毙《髁藗€揖,忙慌慌地去端面了。
我摸摸臉上蒙著的紗巾,安心了些。抬頭看見四爺臉上抹著的黑灰,一下沒忍住笑出聲來。為了不讓別人認(rèn)出來,只好委屈他了。想起早上抹黑灰的時候,他比灰更黑得臉色,我忍笑忍得渾身顫抖。
“您的面來啦!”小二麻利地端上面。
我有些為難地看著面前的面,小心地掀起面前的紗巾喝了一口湯。
哐當(dāng)!一柄長劍拍在桌上,桌子都晃了三晃。那個絡(luò)腮胡拿著告示:“你們,見過這兩人沒有?”
我低頭喝湯,四爺不說話。
杜景拱了拱手,還沒來得及說話,師伯用一根筷子挑起面里的香菜一下子吹在了絡(luò)腮胡臉上:“你把老頭子的面湯都震出來啦!”
“你,你大膽!”絡(luò)腮胡瞧瞧周圍,一張馬臉紫漲成了豬肝色。刷地一聲拔出劍,斬斷了桌子。
“師父……”
師伯腳輕輕點地,一把抓住絡(luò)腮胡向著面攤外面飛去:“要打就好好打!老頭子跟你玩玩!”
那絡(luò)腮胡高壯的身子被一個白胡子老頭一只手就拎起來,他早就嚇得面如土色,卻還是死握著長劍不放。
絡(luò)腮胡掙脫了師伯的手,長劍在空中比比劃劃,哇哇喳喳地叫著,什么叫色厲內(nèi)荏?這就叫色厲內(nèi)荏。
師伯笑嘻嘻地左閃右閃躲開了直愣愣劈過來的劍,抓起旁邊攤位的布匹抖開了就朝著絡(luò)腮胡扔了過去。
我捧著好不容易從剛才戰(zhàn)場上救下來的面,低頭吃了幾口,再抬頭……一只碩大無比紅彤彤的粽子正在街上掙扎。于是,華麗麗的我一口面湯就噴了出去。
我開始認(rèn)真地思考人生了。對,就是這樣,在天穹和天宇的大爺大媽們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看熱鬧的時候,我對著這只紅艷艷堪比朝霞一樣的粽子端著吃了一半的肉絲面碗開始思考人生——我是怎么混到這種境地的呢?從唐家大小姐到路上捧著三文錢一碗的面還幸福無比地看熱鬧?
一朝穿越而來被各種各樣的情況砸得葷七八素,還沒理清脈絡(luò)就開始在這古代拼死拼活地活著。對“工作”認(rèn)真,可是這御前女官的帽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丟了,對感情認(rèn)真,可是那又回報給了我什么?
自從和八爺分開,我從未仔細(xì)想過感情的事情??赡苁且环N本能的逃避,也是一種對感情的免疫。十爺曾說,如果八爺娶了我,他會對我很好。這我深信不疑,可是八爺不僅會娶我,也會娶一院子像那個叫什么嫣兒的女人,而且他會對每個人很好。我不要批發(fā)的感情,更別說這批發(fā)的感情還是別人用剩下的。
靜嫻和九爺很好,但是看靜嫻有時的臉色也知道,九爺做不到只喜歡他一個。九皇子府里侍妾通房想必不會少,就算九爺喜歡靜嫻,也不得不和另一群女人捆綁在一起。而且,一輩子都會是這樣。
那么我呢?
我偷偷瞧了一眼四皇子,放下手中的面碗。把身上的銀錢掏出一大半放在了杜景的包裹里,然后,趁所有人沒有察覺,我逃了。
我是什么時候存著這個念頭的呢?可能很久之前,在我得知四爺府里有兩個側(cè)妃,四個侍妾的時候,我就想逃了。也可能是從四爺府中一起逃出來的時候。四爺喜歡我,可是這份喜歡又能夠持續(xù)多久?他有他的大事,而我絲毫幫不上忙,可能還是一個累贅。而且我怕,我怕這兩個人對峙的一天會被我親眼看見。我只是一個小女子,做不得紅顏禍水,也經(jīng)不起這權(quán)勢風(fēng)云。
我跑了三條街,確定他們找不到我后,我找了一個茶館坐了下來。四爺,對不住了,你若是成功了,我每逢節(jié)日遙敬三杯酒也就是了。就讓我做一只膽小的老鼠吧,讓我鉆進(jìn)洞里,等待一切都過去。
晚上找了個小客棧,怕被四爺他們撞見我沒敢上街,托小二買了些畫冊,渾渾噩噩地在客棧睡了兩日。
第三日,我下樓去客棧大堂里吃些東西,小二這兩日跟我混得很熟,一邊端菜一邊閑聊。
“最近可怪了,官府一直在找人。剛開始是天宇的告示貼得滿墻都是,今天連天穹都湊熱鬧了!”
“天穹也在拿人?”
“對,不過好像不是拿人,更像是找人。”
我心下一動,默默地正了正面紗。
吃完飯,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抱著包袱去了當(dāng)鋪。從當(dāng)鋪出來,腰里多了兩錠銀子,背上的包裹里少了那套嫁衣。
陽光照在身上臉上,心里卻沉甸甸地。我搖搖頭,努力想把心中的想法驅(qū)除,既然決定逃走,就要忘得干凈一些、徹底一些。
身邊路人的目光時不時盯在我身上,我被瞧得發(fā)毛,轉(zhuǎn)頭瞧見墻上才明白,整個當(dāng)鋪外墻被告示蓋得一塌糊涂,最新貼上去的白花花的告示在陽光下刺得我一陣發(fā)暈。
“……驍勇將軍尋人……年紀(jì)17歲……”下面是一張水墨畫,最怪異的是,水墨畫上的人還蒙著面紗,只能看得清眼睛。這樣的人怎么找?看看周圍開始對我指手畫腳的路人,我有心一把扯了這面紗,可是扯了之后還躲不過天宇的告示。這種兩面夾擊無路可退的情形,讓我想起了黑龍寨躲在門后糾結(jié)是否出去見哥哥的時候。
我嘿嘿一笑,一個主意鉆了出來。
一個時辰后,成衣鋪子里走出一個青衫紙扇的青年男子。
我刷地一聲打開紙扇,裝模作樣地?fù)u了搖,朝著幾個向我暗送秋波的姑娘笑了笑。
我正嘚瑟得在風(fēng)中顫抖,一匹棗紅色的馬狂奔而來,我躲躲不及,就這么傻站著看著馬上人的頭盔在陽光下泛出一點耀眼的白光。
待我反應(yīng)過來,我已經(jīng)被馬上這漢子拎小雞一般抓上了馬。
“不要命啦,小子!”身后大漢炸雷一般的聲音直往腦子里沖。
我哈哈笑兩聲,感受著鬧市里一匹快馬奔過帶來的叫罵怒喊,這幾日的緊張糾結(jié)和皇室的勾心斗角一下子煙消云散。
我也不知從哪來的勇氣,搶過大漢手里的韁繩,狠命地甩兩下,大喊一聲:“這樣才爽!”
“你這小子,看著瘦瘦小小的,倒是有幾分意思?!贝鬂h一拍棗紅馬,紅馬閃電一般竄了出去:“本來想去驍勇將軍府的,也罷,今天帶你去喝酒,交你這個朋友!”
這馬直接入了天穹城門,大漢連看都沒看守城的侍衛(wèi),倒是那幾個侍衛(wèi)弓著身陪著笑,恨不得把墻拆了讓他走。
一路向東,越走人煙越稀少,我們終于停了下來。一家二層的酒館,整個樓都是竹子搭成的,很是幽靜。沒想到這大漢竟然有這么文雅的一面。
等到我和他在露天大桌上拼酒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大錯特錯了。
“唐兄弟,今天哥哥高興!遇見脾氣相投的太不容易了!”莫大哥粗糙的大手狠勁一拍竹木桌,桌子艱難地吱吱了兩聲,好在還是撐住了。
“莫大哥,你天生爽快,我卻遇事總是猶豫不決,你我何來相投之說?”
“嗨,就沖你剛才在馬上的反應(yīng),骨子里就是個豪邁的人!”他呷了一口酒,把頭上的盔甲摘下來放在桌上。“在戰(zhàn)場上這么多年,沖沖殺殺,那血流地把地染得黑紅一片,尸體多得都下不去腳。早晚一死,人生就這么回事。痛痛快快活一次比什么都強!”
他夾著菜,卻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酒:“我最瞧不上那些斯斯文文裝來裝去的文官,做不來他們的嘴臉。”
“這么一說,我們確實是同路人。莫大哥,干一杯!”我舉起手里的酒杯。
他的臉色紅紅白白一陣,扭捏著拿起酒杯還是和我碰杯干了。
一片片鵝毛般大小的雪花絮絮地飄下來,天藍(lán)得濃郁。
“莫大哥,你看……”
半天沒有回聲。
轉(zhuǎn)頭一看,莫大哥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醉了?
我的嘴角在酒意中上翹,怪不得來這么幽靜的地方喝酒,原來酒量這樣淺,怕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