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將近黃昏。我卻寧愿我沒有醒來,這樣我就不會知道,甚至晚知道一會兒:孩子已經(jīng)不在了。
從剛剛懷孕開始就一直顛沛流離,從臺州小院再到狐王府,然后是高奕皇宮,再是天宇皇宮,大人都可能熬不住,更何況腹中的孩子?
四爺還不知道,孩子就這樣沒了。我呆愣愣地坐著,腦子木木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許什么都沒想,也許什么都在想。
八爺趴在床前。一時之間,我竟然有幾分恍惚。好像還是最初的時候,在避暑別苑落月軒的場景。只不過,那時,八爺為救我受了傷,躺在床上,在床前趴著的是我而已。如今相互位置變了,地點變了,心境自然也變了。
發(fā)生了太多事,太多事。我的手撫到小腹上,眼淚還是掉了下來。我終是沒有護住這個孩子。良久,止了淚,喚人把八爺扶出去。當年八爺救了我一命,如今就當還他了吧。
半個月前我就感覺有些不對勁,每日早上醒來全身酸軟得受不住,我還以為懷了孩子的人或許都這樣,現(xiàn)在想起,那可能就是要小產(chǎn)的征兆。怪八爺?怪我自己?我不知道。
在之后的日子里,用膳、休息,一切正常地都不能再正常??墒侨诉€是漸漸消瘦下去,蘇夢雖然擔憂疑惑,但終沒有說什么,反倒是青青每次見我,再也沒了天真可愛的笑臉,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蘇夢說,皇上頒布了皇后不喜人打擾,宮嬪拒不參見的圣旨。蘇夢說,皇上每日夜深時都來朝鳳殿,但是只是站在娘娘窗外并不進來。蘇夢說,皇上這一個月沒有召見一位妃嬪。蘇夢說……
我當著蘇夢的面,紅著眼睛把我素日最喜歡的一套白瓷茶盞砸了個粉碎。從此蘇夢再也不提皇上了。
青青跪了下來,也不怕地上的碎瓷片扎到膝蓋,哭道:“娘娘,你心里苦,就哭出來吧。奴婢,奴婢那日不小心看到了從內(nèi)殿端出去的血水?!?p> 我晃了晃,坐倒在地。
屋外,太監(jiān)小鄧子登登走過來,道:“娘娘,皇上說您可以去見九爺。您什么時候想去,就讓皇上身邊的米公公給您帶路?!?p> 我閉了閉眼,嗯了一聲。抬手喚青青:“扶我起來吧,該用晚膳了?!鼻嗲嗟臏I流得更兇了,不過還是走過來扶了我起來。
用罷晚膳,我獨坐書桌旁,瞧著一邊晃動的燭光。此時,我自己好像被劈成了兩半,有一半是慶幸自己在這深宮之中。我失掉了我們的孩子,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他的時候,可以躲在這里,能多躲一會兒就多躲一會兒,像一只犯了錯受了傷的獸。而另一半的我卻特別想見他,想趴在他的膝頭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想著他難過痛惜的表情,我的心便開始柔軟刺痛起來。
月色正明,不知八爺是否還在外面。突然,一個月白色衣袍的男子沖了進來。我一驚,站起身來發(fā)現(xiàn)竟然是八爺。
他一只手拿著酒,喝得醉醺醺,腳下步子左扭右歪站不穩(wěn)。身后的米公公托著份奏折一臉焦急:“皇后娘娘吉祥?;噬纤恢趺戳?,平時不喝酒的,今日卻喝了許多。醉成這個樣子,這八百里加急的密折可如何是好?!?p> 我接過來,與他一起把八爺扶到一旁的坐榻上:“過會兒,皇上要是清醒了,我自會給他看。你先去吧?!?p> “是?!?p> 八爺今日喝了許多酒,可是今日也不是什么大日子?;蕦m貴族的盛典和壽誕之類一般都不在初春的時候。初春是選秀的時候。腦中一動,一嘆,去年的今日應(yīng)該是八爺?shù)谝淮我姷轿?,是選秀的正日子。
我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八爺朝我笑笑:“我穿成他的樣子,你瞧著可還喜歡?”
目光略及他特意穿的月白色衣袍,五味陳雜:“你何苦如此?”
八爺聽了我的話默不作聲,仰頭喝酒,眨眼間一壺酒就見了底:“我不知道你懷了孩子。我不知道……可是你懷的是他的孩子,我弄沒了你和老四的孩子,我知道你傷心,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卻有幾分高興,你恨我吧,恨我吧……當初,你離開我,是我惹得你傷心,我怎么總是惹你傷心……”
他從榻上滾下來,坐在地上,把酒壺扔到了一邊:“我以為,我喜歡你和喜歡其他女子是一樣的,都把你們當做嫣兒的影子??墒?,你這個影子待在哪里不好,偏偏跑到了我的心里,害得我再也喜歡不起來旁人,哪怕是像極了嫣兒的,是我忘記嫣兒開始愛上你了嗎?我不知道。可是在我還沒發(fā)現(xiàn)喜歡上你的時候,你就傷心走了……我不知道我喜歡你是到底因為什么,或許有幾分是因為嫣兒,但我就是喜歡你,我也分不清楚,我分不清楚……”
我靜靜地聽著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話,忘記了反應(yīng)。
他睡過去了,我叫了人把他搬到床上。一個人坐在他剛才坐的榻上發(fā)呆。良久,叫了青青,讓她把我這幾日新抄的經(jīng)書拿到佛前焚化。
次日待我從榻上醒來,八爺早就去上朝了。我揉揉頭,抬眼瞥見放在一旁的密折,洗漱過后,便拿著密折朝政清殿去了。
八爺正在批閱奏折,通報過后,我進得殿內(nèi)坐在一旁。八爺不說話,低頭批著奏折。我也只好在一旁等著,許久,有些無聊,便隨意挑了本書看。時光靜靜,哪怕再像當日種種,也回不到最初了。
日頭慢慢爬到了中間,八爺抬頭望著我:“這種時候,太久沒有過了。以后,我可以喚你來養(yǎng)心殿嗎?”
我站起來:“皇上,昨日把密折忘在了我殿里。”
他嘆一聲,臉上滑過一抹不自在:“昨日的事,朕記不太清了?!闭f罷,拿起一旁的密折,幾下撕開封皮,略了一眼,讀出聲來:“皇上親啟,南疆四皇子,”讀到這里,他抬頭瞧了我一眼:“你的四皇子,南疆四皇子最近把一員女將納入麾下。女子武藝高強,善使長刀。四皇子待那女子甚好,情意繾綣……,臣猜測那女子可能是失蹤的四皇妃,而且大戰(zhàn)可能不久就會觸發(fā)……”八爺聲音緩下來,看著我。
我面無表情,心里空空的,仿佛大風剛剛過境,吹得顆粒塵沙未剩。剛才讀書的平靜感覺如今像一塊巨石沉了下去。我道:“誰來的密折?是不是弄錯了?”說出話來才發(fā)覺,自己的聲音嘶啞得怕人。
八爺?shù)溃骸拔遗闪肆_培?!?p> 羅培一向耿直,可是,我眨眨眼不讓眼淚掉下來?!八厥桥e了。”我站起來,背過身去,身后八爺是什么表情我已無心在意,手滑到空空的腹部,突然為自己委屈起來。
八爺嚯地一下站起來:“這樣的人,你何必為了他傷神難過?”
“這樣的人?還有別樣的人嗎?”我扶著椅子,閉上眼睛:“我累了,皇上有什么事,改日再說罷。我先退下了。”
回到殿里,沒吃午膳就睡下了,迷迷糊糊地做了好些個夢。其中一個分外清晰,夢到了四爺帶著我們的孩子走了,不知道去哪兒了。只剩下我在這天大地大的地方獨自坐著,瞧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一驚就醒來了。窗外暗沉沉的,夜色未退。
我身著寢衣,靠在窗前,看著天上一顆顆明亮的星漸漸隱入背后發(fā)白的天幕中。窗前應(yīng)該掛上一個晴雨娃娃的,當日說好的不管晴天雨天,晴雨寄相思。從一旁的衣服里掏出在高奕皇宮時收到的四爺?shù)男牛呵缣焐酵?,微雨屋前,恍若那年相知。我?yīng)該相信他,昨日怎么稀里糊涂的就相信了一個外人的奏折呢。我莫名其妙地做了八爺?shù)幕屎?,傳到四爺?shù)亩邢氡匾仓鴮嵶屗粤嘶卮?。兩下扯平了。思及此處,看看天邊薄薄的瑰麗云彩,心胸一下豁然了起來?p> 既然已經(jīng)得到了皇上的圣旨,看九爺就名正言順了。吩咐了蘇夢帶了不少獄中需要的東西,便讓米公公一路帶到了天牢。
整個天牢都由巨石砌成,地下兩層,地上兩層,非犯重罪的官員和王公貴族是沒有資格關(guān)押到此處的。我聽著米公公一臉自豪地介紹著天牢,好像這是個豪華大酒店一般,可是牢獄就是牢獄,就算之前千般好,一進這道門便只剩下四面高墻,門外的身份階級全都沒有用。想想九爺最是灑脫不羈,如今被囚在這里,也無怪四爺如此難過。
一進大門,一股濕氣迎面撲來,牢內(nèi)沒有窗,只有頂層的屋子才開辟有幾個小小的洞口,整個大牢全靠燭光照明?;椟S的燭光因為人的經(jīng)過搖晃起來,照得人影也是搖搖晃晃的。門外萬里晴空,踏入里面好像就只剩下了黑夜。
牢內(nèi)的路也是由青石砌成,有些濕滑。走了許久,被引到了一間小牢室前。
我擺擺手,讓蘇夢和米公公先退下。我打量著牢內(nèi)背對著我坐著的九爺,身上倒還穿著他自己的袍子,并無殘破的痕跡,我方放了心。
九爺聲音平靜:“又來看我了嗎?不過,我還是那句話,無可奉告?!?p> “九爺?”
他一下轉(zhuǎn)過身來,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會兒。等看到我的衣飾,了然地笑笑:“你比我預(yù)料的到皇宮的時間還要早,身份還要高。怎么今日八哥沒空,八嫂來看我了么?”
我噎了一會兒,氣道:“九爺!”
他的手放到額頭上,好一會兒拿下來道:“我在這牢里悶久了,心情焦躁。你別在意?!?p> 瞧著他疲憊的模樣,我嘆了口氣,剛才的氣惱消失無蹤:“你在這里受了刑罰沒有?”
“沒有。只是被問問話而已。”他苦笑,道:“四哥如何?”
他轉(zhuǎn)移了話題,我也知道他不想再提牢內(nèi)的生活,回道:“他很好,想必不會過很久,他就會來的?!?p> 九爺忽然笑起來,是一貫九爺式的不懷好意的笑容:“你封了后,我猜四哥現(xiàn)在一定不好。平時堂堂的四皇子都是沉著穩(wěn)重的樣子,可是每逢遇上你的事他都會失控。之前為了拉攏你父親,我們本和四哥商議好,讓白二公子娶了你,沒想到你卻臨時變了卦?!?p> 我心里默默道:不是變了卦,是變了個人。仔細琢磨了一下他的話,我疑惑道:“你們難道是讓白二公子故意接近唐……額,我的?”
九爺?shù)溃骸笆?。不過剛開始是計劃,結(jié)果接近你之后,你們郎情妾意就不在我們的計劃之內(nèi)了。這不也是一樁美事么?”
我撇撇嘴,之前的唐奕煙真是可憐,連愛上的人都是被安排的變相相親,還為此丟了性命。
九爺繼續(xù)道:“本來按計劃,美男計白公子落敗之后,應(yīng)該是我出馬的。結(jié)果見了你幾面,四哥就準備自己披掛上陣了。四哥陷進去了,整個計劃也亂七八糟,不過好在沒偏離太遠。可惜的是你父親還是沒有支持我們?!?p> “是父親抓的你嗎?”
九爺沉默了一會兒:“是?!彼ь^望了我一眼,眼神閃爍:“如果將來,四哥和你父親對陣,你怎么辦?”
我一愣,搖搖頭。我從來都沒想過這個問題??赡芪抑皇莻€替身,很少想過原身的父親和母親在這場皇室爭斗中會如何。如今被這樣剖開來,我有些猶豫。
九爺一嘆:“看來,在重靈山你喝醉時說的話都是真的?!?p> “我?喝醉?重靈山?我說什么了?”我腦袋一暈,貌似真的有這么一回事。還是在避暑別苑的時候,九爺拉著我去重靈山的白鷹書院喝酒。
九爺雙眼直直地盯著我:“你說,你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你不是真的唐奕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