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恨與恐懼
凌晨三點。
白霧收到了Sabrina的微信——
“你想讓胡瓊瑟主動告訴你美國聯(lián)系人的資料那是不可能的，他很看不起中國人，他在中國呆了十多年，除了取了個中國名字應(yīng)付媒體以外，一句中文都不肯學，平時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美國貨，你想讓他幫你，除非你有把他拉下馬的把柄?！?p> “我發(fā)給你的視頻是我在JW房間里偷拍的，你可以拿去用。但必須保密！絕對不能讓Simon看到！如果這個素材還不夠，我可以幫你找其他人要。胡瓊瑟當中國總裁十多年，利用職權(quán)脅迫的女生很多，據(jù)我所知，僅現(xiàn)在在職的就有四五個?！?p> 六點。
白霧起床看到信息，心中又喜又悲。
喜的是Sabrina終于相信了她；悲的是被Josef脅迫的女生竟如此之多，Josef的無恥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她又點開視頻，越看心頭越沉重。
視頻的內(nèi)容是Josef強殲一位女性的現(xiàn)場，女性面部和特殊部位打了馬賽克，視頻全長一分零八秒。
白霧雖看不清畫面中女性的臉，但猜也能猜到是Sabrina；從視頻內(nèi)容推測，應(yīng)該是從某個長視頻里截取下來的片段；聯(lián)想到Josef的防范意識，可以推斷Sabrina一定為這段視頻花了不少心思；Sabrina偷拍的初衷，可能是想哪天踹開Josef，Josef如果糾纏她，她可以拿視頻嚇退Josef，甚至敲詐他。
如今Sabrina把視頻貢獻出來，等于宣告她與Josef為敵，也就等于放棄了密西西比的所有利益。
白霧明白這段視頻的分量。
因此她馬上改變行程，把密西西比提到最優(yōu)先的級別上，九點鐘一到，就給Josef打電話，約他面談。
Josef一聽是白霧的電話，喜不自勝，說馬上回酒店和白霧見面。白霧卻提議在Josef的辦公室里會面，Josef不肯，白霧便以“今天談?wù)摰脑掝}或許需要你的律師在場”為由，迫使Josef答應(yīng)了她的提議。
于是白霧叫上玉塘風即刻趕往金融中心。
路上玉塘風開車，見白霧換上了德國那套正裝，化了精妝，發(fā)型也變了，長發(fā)披在肩后，鬢角垂下兩縷青絲，頗有點俠女的味道，雙目炯炯，氣勢洶洶，看起來不像去談業(yè)務(wù)，而是去行刺的，忙勸道：“霧姐，你昨晚教過我，說對待客戶要有對待客戶的方法，我們真心為客戶解決問題，就不愁不能獲得客戶的信任。你還說，站在客戶的對立面，只會把客戶越推越遠。你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去見Josef，恐怕拿不到你要的信息吧？”
白霧咬牙切齒道：“讓我跟這種人講道理，是對我的侮辱！”
“霧姐，你別忘了我們這次行程的目的，”玉塘風提醒道：“我們不是去幫Sabrina她們報仇的，我們是去賣測距儀的！拿到美國的聯(lián)系方式才是我們的首要任務(wù)！其他的等我們完成任務(wù)再說，可以嗎？”
白霧儼然噩夢驚醒。
她看著川流不息的車流和路邊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道：“你說的對，但是要我代入Josef，替他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我做不到！”
玉塘風道：“這種方法用在Sabrina身上有效，用在Josef身上一定也可以。只是你要抽離出自己，不要夾雜個人感情，以你對每個人內(nèi)心的洞察，你一定可以找到突破口！我也相信，你的專業(yè)素養(yǎng)和自信一定能撬開洋泰迪的狗嘴！”
白霧憂心忡忡地閉上了眼睛。
——她需要構(gòu)思。
一個小時后，兩人抵達環(huán)球金融中心，密西西比美麗的前臺小姐帶他們刷卡通過安保閘口，上到72層，出電梯往左，便到了密西西比的辦公室。辦公室占據(jù)樓層的一半，白霧隔著玻璃門看到前臺巨大簇新的密西西比標志，越發(fā)緊張起來，因為此刻她還沒有找到游說Josef的思路。
前臺小姐刷指紋，玻璃門自動打開。
一進門，密西西比的辦公室全貌就展現(xiàn)在白霧眼前。
與準針一樣，密西西比的辦公室也是被前臺分為左右兩半，面積雖不十分巨大，但整體看上去非常敞亮，非常整潔現(xiàn)代，辦公室里的職員也都個個光鮮亮麗，神采奕奕。白霧置身其中，不自覺地有些局促。
稍等片刻，一個外國美女走來，自我介紹說是Josef的秘書，來接白霧。
白霧一見這個金發(fā)碧眼，婀娜多姿的妙齡少女，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使她如同打通任督二脈一般，思路瞬間清明，想到一個絕佳的勸慰Josef的突破口。
心里有了底，白霧馬上信心倍增。
跟在秘書美眉的身后，穿梭在俊男靚女成堆的世界頂級公司的走廊上，白霧一點也不犯怵，她甚至昂首挺胸，用睥睨眾生的視線打量眼皮底下那些忙碌的人們。她此刻的裝束和氣場，只怕電影里那個穿普拉達的女魔頭見了，都不敢仰視，中西兩國的秘書助理都成了她的陪襯。
連Josef都禁不住多看了她兩眼。
Josef的辦公室一面臨窗，三面是可調(diào)節(jié)透明度的玻璃，當前四面透明，人在其中，猶如懸在云端，落座后，秘書送來三杯咖啡，與Josef交換個眼色，自覺地退了下去。
Josef笑道：“白經(jīng)理，讓你失望了，我的律師沒空，你有什么話，先跟我說吧?！?p> 白霧也笑，但她沒回話，只是拿起自己的敞口挎包，緩緩地將包里所有的東西全倒在大理石茶幾上，手機、卡包、紙巾、鑰匙、口紅、粉餅、化妝鏡等等，一下滾滿了半桌子，她又笑吟吟地拿起手機，當著Josef的面關(guān)機，再把包包的內(nèi)襯翻到外面給Josef看，最后在胸口和腰間可能藏東西的地方拍了兩下，道：“Josef，請您放心，今天我不打算錄音?！?p> Josef往沙發(fā)上一靠，笑道：“想說什么就說，不要有什么顧忌?！?p> 白霧道：“我們今天不談測距儀，不談工作，不談性，也不談交易。我們只談‘愛情’，您看可以嗎？”
Josef彎下腰，兩只眼睛好像兩根探針，要伸進白霧的眼睛里探求白霧的真實意圖似的凝視白霧。
“談‘愛情’？好啊！是我喜歡的話題！”Josef依舊笑。
白霧道：“那我們就接著上次的話題繼續(xù)聊，可以嗎？上次您說，每個人的愛是定量的，燃燒完了就枯竭了，永不會再生。我知道您得出這個結(jié)論，是根據(jù)自己的親身體驗得來的，但我想請問您，您作為一個高學歷、高智商、高成就的技術(shù)型高管，您難道不覺得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太草率，樣本太少嗎？”
Josef十指交叉，兩根大拇指互相快速繞著圈，道：“加上你，至少有兩例?！?p> “但是很遺憾，我可能要成為您的反例。”白霧握住自己的手，放在大腿上，做出很誠懇的樣子，道：“您上次猜測，我曾經(jīng)歷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您猜對了。像您曾經(jīng)深愛您的前妻一樣，我也深愛過我的前男友，而且我們還有一點更相似的是，我們曾經(jīng)深愛過的人都背叛了我們，這樣的背叛激怒了我們，也嚇怕了我們，讓我們對他們產(chǎn)生了恨，讓我們對‘愛情’產(chǎn)生了恐懼?！?p> Josef聽著聽著，臉上不可一世的笑漸漸收斂了起來，道：“那又怎樣？”
玉塘風的臉好像凝固的蠟像，又白又僵硬。
白霧看見了他們倆的表情，卻裝作沒看見，繼續(xù)說：“你還說過，我們對于‘恨’和恐懼的反應(yīng)是不一樣的，你的反應(yīng)是‘不再愛’，自暴自棄，只在煙酒食色上放縱自己，讓自己沉淪；而我的反應(yīng)是等，等待‘枯木逢春’。這個說法我也認同?！?p> Josef端起咖啡，又放下，想說話，又沉默。
白霧笑道：“我想您已經(jīng)猜到我要說什么了。其實，在您之前，我并沒有等待枯木逢春的想法，在聽到您這句話之后，我漸漸意識到，枯木遇到春天，也能發(fā)芽，枯木也能煥發(fā)第二春。特別是這些天，在我的助理玉塘風的幫助下，我漸漸感覺到了春天的氣息。”
Josef端起咖啡，背著白霧和玉塘風，遠眺春天的朝陽，慢慢抿了一口。
玉塘風聽到白霧最后這句話，心里像炸開一朵大煙花，令他恨不得喊出來。他不停地朝白霧眨眼睛，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然而白霧卻只留意Josef的背影，沒有看他。
“所以Josef，我今天來，只是為了給您提個建議，雖然我知道這個說法聽上去很荒誕。您無論從哪個方面評估，都不需要一個跟您女兒差不多年紀，而且對您并不完全了解的女孩，給您提愛情和人生哲學方面的建議?！卑嘴F平心靜氣地說：“但中國有句古話，叫‘當局者迷’，越是高智商的人越容易被自己的執(zhí)念所困，連喬布斯這樣的天才都有不認父親和女兒的事，何況其他人呢？”
Josef看著玻璃窗上反射的白霧的影子，道：“我知道你的建議是什么，我也知道你這個建議是很好的建議，我也曾經(jīng)這樣建議過我自己，可惜——失敗了?！?p> “那是因為你您沒有放下‘恨’和恐懼。”白霧道。
Josef端著咖啡，走到電腦桌前，放下后，往老板椅里一躺，又把腳搭到了電腦桌上，道：“告訴我，怎么放下？”
白霧道：“您的秘書也是你的眾多女朋友中的一個，對嗎？”
Josef愣了一下，道：“你觀察得很仔細?！?p> 白霧道：“如果我建議您和她結(jié)婚，您覺得怎么樣？”
“你說什么？”Josef從座椅上跳了起來，在辦公桌前來來回回地走，一趟又一趟，越走越快，走了十幾趟，突然停了下來，道：“這太瘋狂了！這太不切實際了！這完全是無稽之談！”
白霧道：“您喜歡她，她很漂亮，也很性感，她是美國人，她能做您的助理，說明她的智力也一定不低，無論是外在相貌還是內(nèi)在資質(zhì)，她都是您的妻子的不二之選。您不打算和她結(jié)婚，我想原因只有一個——您還沒有從上一段感情中走出來。”
“不不不，這個建議太荒謬了！”Josef又坐回到老板椅上，奸笑道：“娶她還不如娶你！”
玉塘風豁然站起，道：“你他媽的說什么！”
白霧朝玉塘風招手，示意他坐下，對Josef道：“想娶我也得我愿意才行??！您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敢問哪個正經(jīng)姑娘愿意嫁給您呢？所以我建議您的第二個選項，是把JW的總統(tǒng)套房退掉，把南京路的房子收拾一下，住進去，找個可靠的女主人，多多感受人間的煙火氣，做個接地氣的正常人。”
Josef沉默不語，從柜子里拿出一包萬寶路，點燃打火機又突然想起來辦公室里不能抽煙，便把香煙放在鼻子下慢慢嗅著。
“我想想，那套房子，我應(yīng)該快兩年沒去了吧！打掃？又該從哪里入手呢？”Josef像跟白霧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
白霧道：“灰塵再厚，每天打掃一點，房子的本來面目遲早會顯露出來。問題的關(guān)鍵是，你何時開始動手？”
Josef想著白霧這句略有禪意的話，陷入了深思，他四肢張開躺在老板椅上想了一會，又站起來走到窗邊，用額頭抵住玻璃，舉起雙手趴在窗戶玻璃上想了一會，最后直接穿著一身價值百萬的西裝坐在了地上，愣愣地思索起來。
窗外是無盡的高樓和浩瀚的晴天。
白霧一直看著他掙扎，這時說：“玉塘風的媽媽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我把它送給您，或許能幫您想通很多事。她說：‘人活一輩子，只為了一件事，就是談戀愛，其他的，什么工作，事業(yè)，名利，都可以不要！因為只有愛情才能讓人快樂，也只有愛情才能對抗孤獨?！疛osef，您現(xiàn)在什么都不缺，但您不快樂，您有很多女朋友，但是很孤獨，那是因為您缺少愛情?！?p> “對不起，我出去一下?！?p> Josef突然站了起來，低著頭，抓起桌上的煙，跑出了辦公室。
玉塘風想趁機和白霧說兩句親密的話，白霧卻先冷冷地看著他，道：“對不起，你別誤會，我跟Josef說的話，完全是出于工作需要，不是我的本意，也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我現(xiàn)在在工作，請不要打擾我，謝謝！”
“嚓！”
玉塘風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被白霧的語言凍成冰，最后碎裂的聲音。
沉默。
長長的沉默。
Josef過了一個世紀才回來。
沒等Josef落座，白霧馬上說：“Josef，我還有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提議，您要聽嗎？”
Josef坐在老板椅上，用手蒙臉，狠狠地擦了兩下，側(cè)過身繞過桌面上一摞文件，看著白霧笑道：“當然，你的提議雖然都很愚蠢，但我不得不承認，這對于洗滌一個牛仔的心，或許會有幫助?！?p> 白霧也笑，道：“我的第三個提案，比前兩個更愚蠢！”她收斂笑容，板起臉道：“您知道是什么讓您這么放縱自己的嗎？”
Josef攤手，撇嘴不語。
“是金錢！”白霧道。
Josef本以為白霧另有高論，聽了這句話，失望地聳了聳肩。
白霧輕輕嘆口氣，道：“私下里我常想，金錢是愛情的敵人，一個人擁有的金錢越多，對物質(zhì)的追求就越多，對愛情的關(guān)注也就越少，反倒是那些不過于追求金錢的人，更愿意花時間經(jīng)營愛情。所以我認為，您應(yīng)該把錢花出去，以便您更專注于發(fā)現(xiàn)和滿足您的女主人的精神需求。”
“把錢花出去？這對于一個沒有愛的人來說，并不容易。”Josef道。
“您可以把錢花在吃喝玩樂以外的，更有價值的項目上?！卑嘴F起個頭，又故意停頓下來，讓Josef自行猜想她的意思。
過了一會，Josef并不接話，白霧自行給出答案道：“比如改善您和孩子的關(guān)系?！?p> Josef一聽這句話，馬上用他的大手遮住了眼睛，下一秒，他從喉嚨里擠出半句咳嗽，其中似乎含有嗚咽聲。
白霧接著說：“您和您的前妻斷絕了關(guān)系，這可以理解，畢竟您和她已經(jīng)沒有了愛，但孩子畢竟是您的骨肉，他們的身體里流著您的血，就算相隔十萬八千里，你們的血緣關(guān)系都是斬不斷的。他們跟您不親，他們怨恨您，難道您要跟他們賭一輩子氣，此生不復(fù)相見嗎？哪怕他們的畢業(yè)派對，新婚大禮您都不參加，哪怕到您老去，都不希望他們出現(xiàn)在您的床前嗎？”
Josef顫抖著手，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叼起來，按了幾下打火機卻點不燃煙頭。
“把錢花在他們身上，改善您和前妻、兒女們的關(guān)系，然后重組家庭，您的所有問題都將迎刃而解。”白霧道。
打火機啪啪響了七八聲，Josef才將煙點燃，他顫顫巍巍地，狠命地吸著，好像一下老了十幾歲。
煙升騰而上。
幾分鐘后，煙塵觸發(fā)自動噴水滅火系統(tǒng)，水霧狂瀉而下，兜頭澆在Josef頭上，他卻如若不覺，繼續(xù)抽著煙，混雜著鐵銹的污水洗去他精致的發(fā)型，弄臟他名貴的西裝，他好像忽然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八九十歲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