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香氣,時刻提醒我我妻同學的所在。在盡力做一個君子的幾個鐘頭后,我精疲力竭,然而,心情依舊難以平靜。
這是正常的,現(xiàn)在不能集中在兒女情長上面,有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需要問個明白。
“朱庇特?!?p> 在幻想的,廣袤的殿堂下,我向著巍峨的神座發(fā)問。
“離開這場游戲,是否只有被抹殺一個結(jié)局?”
“只要你走到最后,就知道了?!?p> 朱庇特低沉的聲音,一如既往聽不出喜怒。
“這里不就是最后嗎?”
時空之神是我幻想中的模樣,而我可以隨時在幻想中與神見面,這顯然說明了一些問題。
問過我妻同學時空之神的相貌,令人驚奇的是,聽起來與我見到的別無二致。
我不相信這個世界的所有人,想象中的神都是同一個樣貌。一個證據(jù)是,并沒有以“枯瘦的黑袍朱庇特”為偶像的宗教存在。
再加上,我沒有實體的日記這一致命弱點,一開始就占據(jù)了比其他參賽者更多的優(yōu)勢。
合理推想,時空之神是偏愛我的。
于是我恃寵而驕,嘗試從這位語焉不詳?shù)纳耢`那里,得到一個答案,或者說,一個保證。
“有沒有辦法,讓參賽者安全地退出這場游戲?”
“啊嘞,有這種辦法嗎?”
從神烏莫突然冒了出來,大張著天真的眼眸,好奇道。
沉默。
有些漫長的沉默。
烏莫尷尬地傻笑起來,就像出現(xiàn)時那樣突然地消失了。
朱庇特沉默著。
它最終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留下一句含糊的話語:
“用你的腦子,去想?!?p> 在醒來之前,我想起朱庇特提過的兩件事,其一是它已命不久矣,其二是絕對不能嘗試回到過去。這是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不久時的事,那時我的腦子常常撕裂般地劇痛,異質(zhì)性的成分時而顯露在臉上、時而沉沒到心里,那時我還記得一些上輩子的事。
之后不久,我結(jié)識了我妻由乃。
……
早上被鬧鐘吵醒時,我妻還沒有醒,我盡快把鬧鐘拍停,希望沒有打擾她的好夢。
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面對空曠的客廳,心里涌起陌生的感覺。好像自己變成了一直碩大的甲蟲,在用昆蟲的復眼觀察世界一樣。
習慣了一個人生活,周身的氣場會逐漸擴散,漫過每一個屬于你的房間,籠罩這間單身的居室。這樣一來,仿佛整座房子都成為了你的外殼,而你就像貝殼中的軟體動物一樣,逐漸消解形狀,沿著外骨骼生長。
這種幻覺,在接觸到臥室時消失了,畢竟這個房子里,現(xiàn)在有兩個人。
早飯本打算拿麥片對付一下,我妻同學卻堅持由她來操持。
“就當作住宿費吧?!彼f。
我再一次地羞慚了,總覺得,這樣下去我會變成嬰兒。
“不要客氣啦,等下還有正事?!?p> 總覺得這句話有點耳熟。嗯,我妻同學的廚藝我是信的。
早上能喝到熱騰騰的味增湯,這種好事可不多見,拜它所賜,今早的心情十分愉快。
接下來,是來自警方的情報。
“剛才接到電話,一個叫御目方的教團正在被一個瘋子騷擾,需要警察處理一下?!?p> “實際上,這是兩個參賽選手的互斗,來須警官希望能借此機會將雙方都控制住?!?p> “我出去一趟,雪君就待在家里……”
為什么?有危險吧?
在細想之前,話語已經(jīng)說出口。
“別放我一個人啊,我也要去?!?p> 我妻同學一時結(jié)舌。
深吸了一口氣后,她微微低頭:“雪君的身份沒有暴露,沒必要跟過去的?!?p> 我猜到我妻會這么說,不由有些煩躁。唉,這也不是有沒有必要的問題啊……
窗外傳來馬達的轟鳴,接著是來須警官的聲音:“喂喂,準備好了嗎?”
聲音挺大,鄰居都能聽見吧。
我按捺住不明所以的心緒,向我妻說:“一起去吧,就這么定了。”
說罷,自顧自地向門口走去。
我妻同學跟了上來。
換鞋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想到便說了。
“我妻同學,來須警官的聯(lián)絡(luò)方式也給我一份吧?!?p> 她答應了。
出門便看到來須警官穿著便服,在車門附近不耐煩地走來走去。
“我妻,不是聯(lián)絡(luò)過了嗎?怎么這么慢!”
接著瞟了我一眼,有些驚奇。
“男朋友也要來嗎?”
我妻鎮(zhèn)定道:“他不是很放心?!?p> 來須警官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肅然道:“我妻和你說明過情況了吧?這件事情多少是有點危險性的,你考慮好?!?p> “我做好準備了?!?p> 我強裝鎮(zhèn)定地說。說起來,現(xiàn)在我的表情應該和我妻差不多。
在車上,來須警官進一步說明:
“其實呢,正常情況下派幾個便衣暗中保護,等騷擾者出現(xiàn)就抓住,不需要這么麻煩?!?p> “但是這種宗教組織,對我們戒心很重,沒有認識的人在場不放心?!?p> “你女朋友是他們信任的人,所以我請她一起去,你也加入的話,正好也能保護我妻的安全?!?p> “你們沒有受過訓練,所以到時候原地待著就好,不要做多余的事?!?p> 透過后視鏡,能看到來須警官沖著我妻頻頻使眼色。
我感到好笑,問我妻說:“我妻同學認識這個御目方教里的人嗎?”
我妻憋著笑點頭。
到了御目方教所在地,就看見一座座氣派的鳥居,沿著御道通往寺廟。
外邊是大片的綠地,還有許多掛著御守的樹木,以及石頭砌成的水池。
看起來像是實力雄厚的正經(jīng)神社,不過,這個教團并不屬于神道教的系統(tǒng),而且歷史非常近。
據(jù)說教團創(chuàng)建也不過是十來年前的事。
跟隨一個引路童子,避開熙熙攘攘的人流,穿戴好意義不明的圍脖,走側(cè)門進入大殿。
只見幽深的大殿兩側(cè)跪坐著許多白衣信徒,而正面則是密密麻麻的木制柵欄,簡直像是關(guān)押重犯的座敷牢一般。
里面似乎有一個人。
來須警官帶我們上前行禮,這時我看清了,座敷牢中是一位巫女,身著華麗的和服、長發(fā)曳地、相貌頗為年輕。
“初次見面,我便是御目方、春日野椿,請多多關(guān)照。”她平淡地說出了古裝劇中的經(jīng)典臺詞。
接著是更勁爆的。
“身為御目方的巫女,我的工作便是聽取并記下信徒們的請求。蒙受神靈的恩典,我現(xiàn)在能夠聽見信徒們未曾表露的心聲?!?p> 春日野椿張開一副卷軸,上面是濃墨寫就的“DEAD END”字樣。
“如你所見,我的生命似乎即將走到終點。但是,只要有神明的使者相助,我就能度過這次危機,繼續(xù)侍奉神明?!?p> “我需要你的幫助,我妻由乃。至于其他的客人,請到會客室稍作休息?!?p> 語句很客氣,語氣則不然。
巫女注視著遠方,仿佛根本不在意我妻的回答。
“我拒絕,除非和雪君一起?!?p> 我妻同學沒有絲毫猶豫,斷然道。
教徒們騷動起來,盡管仍然維持著跪坐的姿勢,但目光顯而易見的陰冷了。這座大殿中有多少信徒?一百、兩百、還是更多?如果他們發(fā)起攻擊,我們無論如何都是抵御不了的,而狂熱的信眾又有什么是做不出來的呢?
我的心漸漸地沉了下去,是我的失策,早該想到的,而我居然就這樣任由自己與我妻渾渾噩噩地進入了敵人的主場!
冷汗。
心跳。
氣氛劍拔弩張。
打破僵局的是來須警官。
“事情還可以商量,但是你們也得拿出誠意來?!彼拄?shù)卣f,“要求保護的是你們,我們來了,你又要趕人?無論你神神叨叨的說什么,我妻也只是個中學生而已。”
他手一撐,站了起來,俯視著巫女。
“先讓你們的人出去,他們只會妨礙我們的工作?!?p> 巫女皺起了眉頭,即使如此,視線仍然落在遠處,驕傲地不肯與來須對視。
她發(fā)令叫信眾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幾個童子搬來了坐墊與茶幾。奇怪的是,布置好以后,他們把座敷牢也給鎖上了。
“現(xiàn)在可以好好談?wù)劻耍匦伦晕医榻B一下?!钡鹊介e雜人等退散,巫女抬起了高傲的頭顱,“一號、四號、還有一個無關(guān)者?我是六號日記持有者,春日野椿?!?p> 緊接著,她高傲的氣場突然消失了,如同泄了氣的氣球般,瞬間變得楚楚可憐起來。
“請原諒小女子的失禮,我的眼睛從小就不太好,盡管近在眼前,在我的眼里還是模模糊糊的?!?p> “在得到未來日記之后,我一直睡不安穩(wěn),一想到會卷入互相殘殺之中就害怕的不得了。”
她拿起一只信封,隔著柵欄遞給了我們。
“就在昨天,我收到了這個?!?p> 來須警官拆開信封,很大的一張信紙上寫著歪歪扭扭的幾個字:正義必勝,好好等著吧。
字跡太丑陋了,顯然是為了防止認出筆跡。
“這個,會不會是附近小孩的惡作劇呢?”我提問說。
春日野椿搖了搖頭:“這是通過信徒送到我手中的,然而他送進來之后,像是做了一場夢一般,什么細節(jié)都記不起來。而且……”她猶豫了一下,“未來日記也變動了。”
“天野是局外人,原本不該把你卷進來的?!眮眄毦倏粗?,一副便秘的樣子,“你可以把這些理解成,額,宗教術(shù)語?!?p> “沒事,警官,我妻同學都告訴我了?!蔽冶硎咀约郝牭枚?。
“總之,死旗已經(jīng)豎立,敵人來襲一定就在接下來的幾天中。”春日野小聲說,“我是侍奉神明的巫女,沒有成神的奢望,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我妻同學,請保護我?!?p> “唔?!蔽移尥瑢W點了點頭,看起來挺敷衍的。
“今夜麻煩各位守護了,招待不周沒有準備睡衣?!蔽着畵u了搖一個紅色的鈴鐺,“我去叫人拿被褥?!?p> 她似乎放松了一點,向我們欠了欠身,便轉(zhuǎn)過了身去,后面似乎原本就有鋪蓋,黑乎乎的看不清楚。
由于座敷牢內(nèi)部沒有光源的關(guān)系,巫女的身影也沒入了黑暗,只能隱隱看到一點影子,她是在鋪被褥嗎?我同來須警官紳士地轉(zhuǎn)過頭去,盯著淑女就寢是很失禮的。
眼神撇開的一瞬,我心有所感。
不好!
聽得一聲悶響,一道黑影突然從天而降,落在了座敷牢中,兔起鶻落之間,那黑夜就向著巫女撲去。
咔擦一聲,來須拔出了手槍,子彈上膛;我妻站了起來,正在向欄桿沖去;而我看到,巫女仿佛被嚇呆了,沒有任何反抗就被黑衣人制住。
黑衣人一手鎖住巫女的雙臂,一手卡住巫女的脖子,將她擋在自己身前,嘶啞地笑了起來。
“正義必勝!”
他邪惡地說。
……
“你冷靜一點!”來須警官垂下了槍口,“我不會開槍的,你不要沖動!”
黑衣人像是沒聽到,自顧自地笑著。
現(xiàn)在才看清他的裝扮,只見他一身黑色緊身衣,頭上套著一個碩大的黑色頭套,頭套正中畫著一只巨大的獨眼,腰間系著一根閃亮的腰帶。很高,即使佝僂著身子,仍然比巫女高了一個頭。
巫女被提在半空,使不上力,加上咽喉被黑衣人的手臂壓迫,痛苦地咳嗽著。
“這樣的登場,是不是很像超級英雄?”他旁若無人地說,“十二號日記持有者,黑暗騎士,平坂黃泉,參上!”
他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讓我們不敢輕舉妄動。
我妻同學給我使了個眼色,可惜的是我并不明白她想表達什么。
來須警官高聲說道:“我們打個商量,我放下槍,你放下人,怎么樣?”說著,將手槍放在地上,攤開雙手。
黑衣人充耳不聞。
他仿佛陷入了某種迷醉、某種昂揚的狀態(tài)中,用演講的語氣,不停地訴說。
“我生來就是正義的伙伴!各位都看過超級英雄的電視吧,正義的伙伴總是迎來勝利,即使偶爾受到挫折,但是最終還是會贏。輸?shù)娜艘呀?jīng)化作腐爛的尸體,但正義的伙伴仍然站著!”
聽起來條理還算清晰。
我掃視四周,嘗試找到什么有用的道具,然而偌大的大殿中竟然沒有任何能派上用場的東西,連一根棍子、一條繩索都沒有。
那么座敷牢里呢?鈴鐺、被褥、卷軸……卷軸!
春日野在向我們展示了死亡flag之后,就將她的未來日記,也就是那支卷軸收了起來?,F(xiàn)在,它靜靜地躺在木柵欄之后大約一掌距離的地方,可以完好無損地拿出來。
“……勝者就是正義,而現(xiàn)在還站立著的我,就是正義的證明!”
他還在演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這是有機可乘的,算算距離,還是我距離卷軸最近……
“你們知道嗎?這個御目方教團是一個及其邪惡的宗教!所有的信眾都不是無辜,因為他們在入教時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惡行。這個巫女就是利用這個把柄控制教眾,無疑是邪惡的集團!”
不過,拿到卷軸有什么用呢?似乎也沒什么大用……
黑衣人還在滔滔不絕,而巫女已經(jīng)漸漸不掙扎了。
刻不容緩了!
我深吸一口氣,提步向柵欄沖去。
“小雪!”
我妻在尖叫。
黑衣人還沒有動作,他反應過來了,放開了巫女向我撲來,但是我更快!右手伸出,穿過牢籠,抓住卷軸,豎過卷軸,抽回手,拿到了!
春日野小姐劇烈地咳嗽起來,勉強退到了角落;而另一邊,來須警官已經(jīng)雙手持槍,瞄準了黑衣人。
“舉起手來!”
他厲聲喝道。
黑衣人緩緩站直了身子,平靜地說:“沒用的,這是超級英雄的戰(zhàn)衣?!?p> “正義是不會失敗的,如果失敗了就不是正義……不過,我的結(jié)局差不多已經(jīng)來了。”
他撓了撓頭,掏出了一只銀色的隨聲聽。
按下播放鍵,機器里傳出了一個男聲:“十號晚上,死亡。”
“你們拿到了這女人的日記?那好,你們是警察吧,毀滅這個教團,我雖然不是正義,但他們絕對是邪惡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差不多到時間了……”
接著,他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了兩步,突然栽倒在地,赫赫地喘著氣。
“磕了藥嗎?原來是個癮君子?!眮眄氄f,他的聲音沒有溫度。
過了一會兒,黑衣人沒有了聲息。
一時無言。
……
約莫剛?cè)胍沟臅r候,黑衣人的心跳停止了。
自游戲開始以來,每一次重要的事件似乎都發(fā)生在黃昏之時,果真是具有魔性的逢魔之刻嗎?
一個人在面前逐漸走向死亡,這于我、于我妻、于來須、于春日野,都是一件充滿了沖擊性的事情。面對生命的消逝,我們一時失語。
除了春日野的咳嗽聲,大殿里沒有其他聲音。
這算不算另類的默哀呢?
兩分鐘后,我打破了沉默:“這樣事件算結(jié)束了吧,春日野小姐,你安全了?!?p> 我準備把卷軸還給她。
我妻攔住了我,看著我,搖了搖頭。
她說:“先解釋一下教團的事吧,巫女小姐。”
因為黑衣人的風言風語嗎?我想沒必要理會吧……
“哼?!北M管聲音沙啞,但還是聽得出語氣中的不屑。
高傲的氣場又回來了,就像一開始給人的印象一樣,盡管衣服散亂,模樣狼狽,巫女還是表現(xiàn)得驕傲而冷漠,就像……就像白樂天筆下的琵琶女。
我為自己奇異的感性嚇了一跳。
只見御目方巫女春日野椿昂起頭,冷淡地說:“有什么好解釋的?想知道就去查吧?!?p> 態(tài)度不對勁,這下連我都看出不對了。
“天野,不能把日記交給她,外面都是御目方的人?!?p> “小雪,把卷軸給我吧,很快就會解決的?!?p> 來須與我妻同時出聲。
春日野失去了興趣似的,閉上了眼睛。
我猶豫了一下,對來須警官說:“警官,外面應該有布置吧?”
他點頭:“已經(jīng)完成包圍了,一旦我斷了聯(lián)絡(luò),他們就會攻進來?!闭f著,掀開外套,向我展示掛在腰間的對講機。
他向著座敷牢中喊話:“你聽到了吧,你們的教團已經(jīng)完了,現(xiàn)在投降,把日記交給我,我以警察的身份發(fā)誓,不會損害你的一根毫毛?!?p> “相信警察,我們絕不會冤枉一個無辜者?!?p> 中氣十足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聽起來擲地有聲。
“你逃不掉了,可以接受現(xiàn)實了吧?”我妻由乃用我從未聽過的冰冷聲音說,“把卷軸給我,一切就結(jié)束了,你不用受任何侮辱?!?p> 春日野在柵欄那邊冷笑了一聲。
殿外似乎發(fā)生了騷亂,騷動的聲音透過殿門隱隱約約地傳來,似乎還有警笛聲。
沉默,但這么拖下去,警察就要來了。
我下定決心。
“春日野小姐,如果你信任我,日記就由我代為保管如何?”
我直視巫女的眼睛,盡管她可能看不清楚,但我還是希望把自己的誠意傳遞給她。
在你眼里,我應該是三人中唯一的局外人吧?一個瘦小、文弱、稚嫩的小男孩。
如果要把你的性命選擇一個人來托付,你會怎么選?
她看向了我妻同學。
巫女一字一句地說:“發(fā)誓,不要讓四號把日記拿走,不要搶奪你男人手里的日記?!?p> 我妻由乃看向我。
她艱難地開口:“雪君……你真的要保護這個女人?”
我看向我妻。
“她沒犯非死不可的大罪吧?”我說的也有點艱難。
我妻的目光有重量,壓迫著我的聲帶,使我難以發(fā)聲……但出于道德、出于單純的惻隱之心,我應該這樣說。
我妻由乃深深看了我一眼,轉(zhuǎn)過頭去。
“我發(fā)誓,不會動雪君手上的日記,保護它不被來須奪走?!?p> “就這樣吧,”巫女疲倦地說,“就這樣。”
夜色闌珊,大殿中的每一個人心頭都壓著巨石。
5月11日:淚與吻
我從未見過清澈的、明晰的、干凈的世界。我的眼中,無論是碧空如洗還是百花盛開,都只是模糊的一團。雖說如此,在父母故去之前,我并沒有感到什么不便。
被安排作為巫女,能夠聽到各種各樣的信徒訴說各種各樣的事情,讓我感到新鮮與歡喜。
我把這些事情記下來,記在漂亮的卷軸上,因為這是我的寶貝。
父親與母親,總是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發(fā)、牽著我的手,在家人身邊,我不會寂寞、也不會摔倒。
御目方的庭院,漂亮的神樹、漂亮的鳥居、漂亮的池子與草地,這是我的整個世界。
不曾奢望過永恒,但也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日子會如此突然地消失。
車禍,帶走了我的父母。
“可惡,今天的供奉又減少了!”
“最近每天都有人退教?!?p> “這些不虔誠的家伙!神主不是還在嗎?”
“她有做過什么嗎?只是在不停地礙事!就算是神官大人的女兒……”
教眾的氣氛越來越緊張,財政狀況也不斷地惡化,沒有了信徒的奉獻,單靠過路游人的施舍根本是杯水車薪。我想,那些人一定是厭棄地看著我吧,雖然看不清,但是聽得見。
我看不清他們的目光,如果能看清他們的臉,我一定會遠遠地跑開。
那天……
我的身體,仿佛回想起了那個夜晚,自顧自地疼痛起來。
五月十日晚,廁身于警局的休息室中,春日野椿如同滿身瘀傷般蜷縮,低低地啜泣著。
……
“春日野小姐被來須警官帶走了,會不會不太好?”
我沏著茶,心里有些擔心。
“不用擔心她吧,日記在你這里,四號沒有必要對他不利。”我妻同學悶悶地回答。
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沙發(fā)靠背上露出的半個后腦勺,我無從揣測我妻同學的表情,索性不去想了,將熱好的可可端過去。
上回反思了一下,白開水不是待客之道,所以下車后去便利店買了點飲料。
來須本來打算分別送我們回家的,不過我妻同學家里似乎沒人,她表示不想一個人待在那兒。的確,我妻同學的住宅占地廣闊,彎彎繞繞的有許多走廊,房間布置又很古典(陰森),一個人待著是挺恐怖的。上一次去我妻家,那里給我留下了“鬼屋”、“兇宅”的印象,和它的布局不無關(guān)系。
反正事急從權(quán),我也不是那么死板的衛(wèi)道士啦,就再讓我妻同學住一晚吧。
我把可可放到茶幾上。
“謝謝?!蔽移尥瑢W雙手捧杯,淺淺地啜飲了一口。
無言的氣氛,從大殿中延續(xù)到車上,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散去。
“要看電視嗎?遙控器去哪了,我去找一找……”
我有些尷尬地起身,說來,好幾天沒有開過電視了,遙控器都不在沙發(fā)上。
“雪君。”
我妻由乃捧著被子,低頭叫了一聲。
“你今天,為什么這么沖動呢?”
我僵住了,緩緩坐回椅子,聽著她小聲地、緩慢地說。
“平時,總是很冷靜,總是說要隱藏好自己?!?p> “剛才你沖出去的時候,真的把我和來須警官嚇到了?!?p> “你有考慮過嗎?把手伸到柵欄那邊,如果被抓住了,你完全沒有掙脫的辦法?!?p> “沒準手會斷掉的?!?p> 她抬起頭直視我的眼睛,眼眶似乎有些紅了。
“為什么要為那個巫女冒險?”
我摸了摸耳朵,別過頭去。
“沒辦法……你知道的,我就是一個濫好人啦,沒多想就沖出去了?!?p> “這次是我錯了,以后不會做這么危險的事情了?!?p> 我在撒謊,至少,是在避重就輕。狡猾的話術(shù)啊,我居然說出了這種話:只要對方繼續(xù)糾纏,就能扣上無理取鬧的帽子,單方面宣布勝利。這樣的我,幾乎算得上卑鄙了。
“那個巫女,六號,只是在裝可憐而已。”
你也是聰明人,不應該一頭撞進來啊。
“你是被她迷住了嗎?小雪?”
完全中計了,接下來只要斥責她的多心,表現(xiàn)出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我就贏了。
我掌握了情侶吵架的秘訣,這種攻勢算不了什么……
“……我大概是有一點吧?!?p> 仍然有點不敢看我妻,我倚靠這松軟的靠背,肌肉松弛。
就像癱倒在沙發(fā)上的身體一樣,我心靈的防御也懈怠——夠了吧,今天已經(jīng)夠累了。
說謊也挺累人的。
“今天一整天,腦子好像都不夠清醒。”
“要說可憐,她看上去是挺可憐的,我想不完全是偽裝?!?p> 我妻由乃靜靜聽著。
“但可能還有一個原因,你最近,做的有點多。我總覺得,自己也得做些什么才行?!?p> “你一直說要保護我,但是應該是我保護你才對吧?雖然這樣,我確實沒有做什么事……”
我有些羞愧地抬起頭,由乃她恐怕會失望吧,她所喜歡的男人,并不是那么堅毅果敢的帥氣男性;相反一直說著吞吞吐吐的話,做著猶猶豫豫的事,像鼻涕蟲一樣黏糊呢……
直到現(xiàn)在,才敢直視由乃。
她在哭。
沒有發(fā)出聲音,雙手捧著臉,看不到表情。
完了,有誰知道女孩子哭了該怎么辦嗎?朱庇特?朱庇特,在嗎?幫幫我挺急的……
混亂中我口不擇言。
“我錯了,下次一定不會這樣了!你別哭……我以后都聽你的好不好?別哭……”
你在說啥啊天野雪輝!
這時,由乃抹了抹臉,抿著嘴唇站起。
她一步步向我走來。
“我妻……”
“叫由乃?!?p> 下一刻,一具柔軟的軀體抱住了我。
香氣。
柔軟。
體溫。
心跳。
拂過臉龐的發(fā)絲。
近在耳邊的話語。
“叫我由乃,小雪?!?p> 我妻由乃紊亂的呼吸,吹拂著我的耳廓。
……
嘴唇是一種特別的器官,縱觀整個動物界,擁有這種特別結(jié)構(gòu)的生物寥寥無幾。雖說如此,這也沒什么值得夸耀的。由于本質(zhì)是外翻的吻部,嘴唇的表皮很薄、容易受傷,神經(jīng)甚多、痛覺明顯,在干燥的天氣容易開裂……
所以,為什么會進化出嘴唇呢,一個理論認為,是為了在擇偶時獲得更大的優(yōu)勢??兹傅奈灿?、招潮蟹的大鉗、雄獅的鬃毛,許多看起來沒有實際的功能的器官,往往都是這個作用。
距離那個時刻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四千多次秒針的擺動,我還是不太清醒。
這個時候,我妻由乃抱著被褥從樓梯間走下來。
“我妻……由乃,在做什么?”
這不是我昨天打的地鋪嘛。
“準備洗掉?!彼皖^嗅了嗅被子,眉頭皺了起來,“這個,有一段時間沒有洗過了吧?”
確實,這原本是放在父母房間里的,兩年前洗過一次,之后一直收在櫥柜里,最近才拿出來用。
“小雪一直用這種被子的話,會長霉菌的哦?”
“我來幫你拿。”
被褥被卷成了厚厚的一團,嬌小的由乃抱著被子走過,就像是舉著龐大糖粒的螞蟻大力士一樣。我起身去幫她,一時無處措手,便給她打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這樣的大件不如去干洗店吧,我這樣想,要是我就全塞洗衣機里了。盡管獨自生活了數(shù)年,但生活技能上并沒有特別鍛煉過。不過,我妻由乃顯然比我強,完全游刃有余。
幫不上忙的我暫時從衛(wèi)生間里退了出來,看著她忙碌的身影。
對了,被子洗了,那我睡哪里呢?
“我晚上沒地方睡了呢?!?p> 不小心說出口了,其實我并不是想要尋求什么解決方案。有個辦法很簡單,我妻肯定很樂意,我?guī)缀醪碌剿龝趺椿卮?,“一起睡吧,不是還有一張床”這樣。問題在我,在我所擁有的基本的道德觀。
“不是還有一張床嗎?”由乃一邊設(shè)定著洗衣機,自然地說,“雪君和我一起睡吧?!?p> 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到了上床睡覺的時間。
“我妻……”
“沒關(guān)系哦?是雪君的話,我完全不介意?!?p> “還有,不要用姓氏稱呼啦?!?p> 由乃穿著寬大的青綠色睡衣,輕巧地跳到了床上。她跪坐在床墊上,輕輕拍了拍枕頭。
“來吧!”
散發(fā)的由乃看起來更加柔和了,聲音中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味道。
我嘗試負隅頑抗:“會壓到頭發(fā)的?!?p> “有什么關(guān)系!”
這時候再猶豫就不知所謂了,按理我該一邊嘆氣、一邊愁眉苦臉地答應,即所謂的半推半就;不過這口氣無論如何也嘆不出來,我這時候是笑著答應的。
還是有些害羞,便先關(guān)了燈。
鉆進被窩之后,逐漸安適下來了,心跳也逐漸平緩下來。但是,看著女孩子亮晶晶的眼眸,我一時沒有睡意。
氣氛開始像大學寢室了,我想起那一夜夜重復的臥談,當時剛剛住進寢室,常常聊到深夜,有時候困到不行了,互相道了晚安,還是有人挑起新的話題,而睡意總是神奇地消失,使得我們能夠繼續(xù)興致勃勃地談下去……
那些人和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唯有強烈的印象還殘留在腦海里,這時候我才會重新想起,自己并不是這個世界的原住民。
“這種時候,感覺大家都睡了吧。”
萬籟俱寂的深夜,只有遙遠的、零星的狗叫與偶爾想起的車聲點綴在寂靜的背景上,就像黑巧克力里的榛子碎屑一樣。
“我想知道更多由乃的事情。”
作為交換,我會把自己珍藏的前塵往事講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