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大逆。
這一刻,陳許終于回想起來了,小時(shí)候就聽大人談及過的,那位世間唯一可能走到了元神之上的煉氣士,犯下累累罪孽,在后世還要被認(rèn)定犯有反人類罪的,煉氣士中最大的叛逆,世間最大的禍害,以一人占據(jù)一宗罪……
被稱為“行走于世間的神靈”,姑蘇大逆!
老爺子嘴角翹了一下,“嚯,想起來了?”
陳許的身子都輕微顫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望向手里的書冊,喃喃道:“這是那位大逆的手記?”
“這本手記的來歷很稀奇,不好說,但應(yīng)該不會有假,所以盡管這手記上什么也沒寫,但它屬于姑蘇大逆,所以就被存放進(jìn)了圖書館里?!崩蠣斪佑朴普f道。
陳許咽了下唾沫,在平復(fù)心緒,盡管內(nèi)心早就驚濤駭浪了,媽呀,為什么只有自己能看見這位大逆曾經(jīng)寫下的日記?
難道自己也有當(dāng)這種大禍害的潛質(zhì)?
冤枉啊,絕無可能!
老子家世清白,往上數(shù)三代都是兢兢業(yè)業(yè)的良民,怎么可能有這種潛質(zhì)!
陳許忍不住嘀咕道:“怪不得還寫日記,我就說嘛,正經(jīng)人誰他娘寫日記啊……”
下賤!
等陳許好不容易才平復(fù)了心情,又忍不住再望了那本書一眼,頓時(shí)想起了剛瞧得那一篇日記。
那樣一位風(fēng)騷自戀,但也有些開朗,甚至胸懷抱負(fù)的少年郎……
又是如何在往后的歲月里,成為了讓世間恐懼并憎惡的姑蘇大逆?
曾立志在大幕下斬落神靈頭顱的他,卻在日后如大幕后的神靈一般,讓世間生靈涂炭,以至于被稱為“行走于世間的神靈”!
“老大爺?!标愒S遲疑了一下,“您怎么看待姑蘇這個(gè)人?”
“人?”老大爺笑了一聲,“在我看來,他早就不是人了,外頭一直傳說,他是史上第一個(gè)疑似走到了元神之上的存在,可我覺得,不是疑似,他應(yīng)該是真真切切地跨過了元神境的門檻,去到了一個(gè)我們誰也不知道的,與神并肩的境界上?!?p> 老大爺嘆了口氣,望向窗外,緩緩道:“也只有這樣,我覺得才能解釋他的所作所為,我想只要他還是人,他就舍不得這世間的,可他不是了……”
“神大抵是沒有七情六欲的,所以才會視我們?nèi)缦N蟻,踩死一窩也無妨啊?!?p> 這位圖書館老大爺?shù)脑?,竟讓陳許的心再度動搖了一下。
“姑蘇大逆,曾經(jīng)是煉氣士中的佼佼者,更與黑衣宰相相交莫逆,立下了無數(shù)功績,是那時(shí)代無數(shù)煉氣士爭相追逐的背影與高山?!?p> “他筑基境時(shí),便承師命與洪武皇帝商議世間兩分之事,洪武皇帝駕崩前兩年,燕京城內(nèi)降臨大幕,那時(shí)姑蘇也只是金丹境,就敢與誠意伯聯(lián)手阻絕大幕,直面神靈?!?p> “誠意伯以命換取了一個(gè)機(jī)會,讓姑蘇出手劃破了幕后神靈的一根手指,也讓遂古神靈的一滴血在那年落在了燕京城頭。”
“可惜了,那樣的人,本該是煉氣士界的擎天巨柱,卻最終不再是人?!崩洗鬆?shù)恼Z氣里充斥惋惜,“行了,不說了,自己看書去吧,我也得去清點(diǎn)書庫了?!?p> “嗯?!标愒S點(diǎn)頭,默默離開,回到了那個(gè)書柜角落,席地而坐。
他忍不住好奇地再次翻開《姑蘇手記》,翻到了第二頁。
“啊,來燕京兩年了,著實(shí)無趣啊,連大幕的影子都沒見過,雖說是好事,但真的好無趣啊,平日只能逛逛青樓聽聽曲,喝喝小酒溜溜鳥,與我志向背道而馳,再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陳許:“……”
完全沒想到,這一翻頁就過去了兩年,這位姑蘇大逆是不是忒懶了點(diǎn),兩年里什么都沒寫。
但接下來的內(nèi)容顯然更離譜,并且寫了和沒寫也沒區(qū)別。
“今日公主約我踏青,大概是傾心于我了,可惜了,她配不上我?!?p> “今日陪小王爺去賭莊,大贏特贏,舒坦?!?p> “醉仙樓是不能去了,那里的女子一個(gè)個(gè)都想睡我,真可怕,過于優(yōu)秀也是一種罪過?!?p> “姑蘇啊姑蘇,不能再陪這些凡人玩鬧了,再這樣下去,你會墮落的,明日起該好好修行了,為大幕動蕩做好準(zhǔn)備。”
“小王爺說新開了一家青樓,只能去捧個(gè)場了,實(shí)在沒辦法。”
“公主還是不肯放棄,又約我踏青,可總不能不給老朱家面子,下不為例?!?p> 陳許已經(jīng)開始無語了,懷疑官府確實(shí)搞錯(cuò)了,這手記的主人與那位姑蘇大逆壓根不是同一個(gè)人。
但等到陳許再翻一頁,猛然就瞪圓了眼睛,心中一顫。
果然沒有錯(cuò)……
這手記的主人,就是那位姑蘇大逆!
“大幕居然降臨在了燕京城,他娘的,死了許多人,不能再死人了,明日將有個(gè)結(jié)局,哪怕是死,老子也要叫幕后神靈感到疼,也不虧,好歹有老劉陪著,他假死二十年,明日可就是真死了,要是我活下來了,還挺舍不得他?!?p> 這是先前老大爺所說的大幕動蕩事件!
老劉……
應(yīng)該就是那位名滿天下的誠意伯了。
這手記的主人也將在明日初露鋒芒,斬落一滴神靈血!
陳許急切地正要往下翻,忽然眼前一恍惚,書上竟好像升騰起了一團(tuán)霧,隱隱約約,霧中竟有景象!
下一刻,陳許倏地一下原地跳起,驚得目瞪口呆,忍不住爆出一聲粗口:“你媽……這他媽什么玩意???”
他的眼前,憑空出現(xiàn)……
......
公元一三九六年,燕京城,清早。
燕京的城墻,站了一老一少。
那老的,一襲布衣,無懼生死。
那小的,一襲華裳,笑得張狂肆意。
誠意伯,姑蘇。
唯一相同的,他們渾身血跡。
城墻下,尸骨遍地,鮮血橫流。
分明是清早,太陽還在初升,但所有的明亮仿佛在被逐漸剝離。
它像是一道磷光,一道色彩,一種世間從未有過,也無法辨認(rèn)的色彩,就像是一種純粹的顏色,不是氣體,也沒有實(shí)體,它從天上來,如瀑布落下,越來越寬,仿佛厄運(yùn)在降臨,然后像一張大幕,在世間一點(diǎn)點(diǎn)拉開。
它的周遭,所有顏色開始變得無色,碧藍(lán)的天空望不見了,潔白的云朵望不見了,燕京城內(nèi)的紅磚綠瓦也失去了顏色……
一切都只余下了輪廓,薄如蟬翼。
它奪去了所有色彩,所有的事物都只在映照它的色彩。
它那說不清的妖異色彩。
那是一種人類思維無法理解的色彩,超越了認(rèn)識,無人去形容,非要用言語表述,那就是五彩斑斕的白與黑。
那色彩何其妖異,籠罩了半座燕京城,就如同一具難以名狀般的軀體盤踞世間。
隨之而來的,是一道道細(xì)碎詭異的聲響,在姑蘇的耳邊回蕩開,像是有人在低語,然后愈發(fā)刺耳,逐漸化作撕心裂肺的哭喊,同時(shí)夾雜凄涼的啜泣。
他吞咽口水,像是在品嘗恐懼,望向誠意伯,肆意笑道:“這就是降臨世間的大幕?”
誠意伯點(diǎn)點(diǎn)頭,臉部輪廓仿佛帶著淡淡笑意。
“這就是大幕,是世間曾經(jīng)有過又被帶走的顏色,是來自群星的色彩,是蒼穹艷色的源頭,它被神靈帶離人世,如今化作大幕,接引著那一位位遂古的神靈歸來。”
“它是大幕,也是千紅一窟?!?p> “千紅一窟?”
“是的?!闭\意伯頓了頓,抬手輕點(diǎn)耳畔,“你不是聽見了嗎?千紅一哭,萬艷同悲?!?p> 姑蘇怔了一下,馬上大笑,吐了一口血水,“什么亂七八糟的,我管它哭不哭,今日大幕降臨,死傷無數(shù),我不高興,我要見見那幕后的神靈!”
然后姑蘇往前數(shù)步,站在城頭,怒喊道:“來讓我瞧瞧這大幕后面……”
“神靈何在!”
于是大幕動蕩,如神動怒。
那無色如霧的大幕后,漸漸顯露一只眼。
光暗交替間,他好像看見了一只龐大空洞的眸子,在迷霧的深處,盯向這里。
一位神靈在睜眼。
然后一根如天柱般的手指,從大幕內(nèi)壓落下來。
“老劉!”姑蘇怒吼。
誠意伯灑然一笑,朝姑蘇一拜,“這世間,就拜托你們再多辛苦些年頭了?!?p> “好,可也得等我活下來再說!”姑蘇笑得依舊張揚(yáng),眼中卻含淚,再度震聲喝道:“恭送誠意伯上路!”
世間仿佛響起燒餅歌,一時(shí)蓋過萬艷哭。
姑蘇瞬間,有豎眼睜開,眸光暴漲,靈氣激蕩,殺意難以抑制!
城頭變得炙熱,氣溫頃刻間騰升,整片地域都在晃動。
他的雙眸逐漸涌上漆黑,他的肌體,開始干裂!
他的腳下被燒得焦黑,焦裂的痕跡不斷蔓延,連墻頭都在開裂。
然后他丟下那冊被他卷起來別在腰間的書,悍然躍起,提著那柄斷了半截的繡春刀,斬向神靈的指。
世間驟然寂靜。
誠意伯拖著腐朽的身軀,視線被遮掩,望不穿,見不到結(jié)果,于是不肯死。
砰,砰,砰。
直到他聽見了那沉重到不正常的腳步聲,感到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終于,他見到了一道不像人的人影。
那道邁著沉重步伐而來的身影,回到了城頭,只是軀體慘白,血近乎流干,但沒有一滴落下,從體內(nèi)涌出的瞬間,就被滾燙軀體蒸成血?dú)猓瑥拿婵组_始,到胸前,到雙臂,皮肉都在綻裂,血肉外翻,能見到森白的骨。
那幾乎只剩骨架的手,依舊緊緊攥著那柄斷裂的繡春刀。
“老劉,你瞧,神靈淌血了?!彼麨⑷灰恍?。
話音剛落,天上落下兩滴鮮紅至極,無法被奪去色彩的血。
“好?!闭\意伯溘然離世。
一滴血落在了城頭,
一滴血落在了掉落城頭的那本書冊上。
“你媽……這他媽什么玩意?。俊?p> 一聲國粹在六百余年前的燕京城頭響起。
渾身重傷的姑蘇立刻警惕地回頭。
只見城墻上升起一團(tuán)云煙,仿佛一張變小了無數(shù)倍的大幕拉開了。
無色如霧的云煙里,隱約有個(gè)肩膀上站只貓的少年,站在古怪的書架前,一臉驚恐,與他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