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陰間差事的原因,最近身體變得越發(fā)敏感起來。
今日在市中心的馬路上行走,明明陽光明媚,行人眾多,但還是感覺到了第九位客人的氣息。像一位小心的尾隨者,但又有意要讓我知道他的存在,不時拍拍我的后背,故意弄出些聲響來吸引我的注意力。
真是一位心急的客人啊。
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它的第九位客人。
這第九位客人穿著一身銀色的太空服,像是剛從火星探險回來的航空員。一步又一步,邁著屬于人類的穩(wěn)穩(wěn)的步伐,來到桌前。又是像人類那樣,拉開木椅,端坐于桌前。這幾日,長相稀奇古怪的鬼怪們見的太多了,總算見著了一個這么像人類的(至少走路是像的),我這一時竟然有些驚訝。
我攤開筆墨:“你好,請問我該怎么稱呼你?”
“宇文。”
我在宣紙上寫下“宇文”二字:“好的,宇文,你今日來找我有何事?”
面前的太空員面無表情地說出了如下這句話:“要你性命?!?p> “規(guī)矩二,若有意攻擊執(zhí)筆本人,出門不送。”我揮動青玉筆,已經(jīng)準備送客,然而宇文卻一把抓住了我握著青玉筆的手腕。他的力氣非常大,我的手腕隱隱作痛。
“我還沒有攻擊,執(zhí)筆大人是否有些操之過急了?”
“我的手腕被你捏痛了?!?p> “沒有青玉筆,你什么都不是?!碧諉T摘下自己的頭盔,露出了藏在里面的頭顱。
——我的天,這哪里是頭,這就是一顆活生生地,暴露在空氣中的腦子。腦子布滿溝渠的表面像蛆蟲那樣蠕動著,有幾根觸角從腦中延伸出來,慢慢靠近我。
“就算沒有青玉筆,我照樣可以逐客?!蔽易笫謴淖老鲁槌鼋鸱?,雙指橫捏,擋在身前,隨時準備把眼前這顆腦子轟出事務所。
宇文松開了我的手腕,重新坐下了,依舊像之前那樣端莊地坐著:“你為什么不問我,我為什么要殺你?”
“我發(fā)現(xiàn)你們地獄眾生就是喜歡打打殺殺,來這事務所里十個里,至少有六個都想要了我的命。這有什么好稀奇的?!蔽肄D動發(fā)酸的右手手腕,上面有一個明顯的淤青手印。
“我不一樣,我殺人從來都講因果。我若要殺你,也是因為因果。就算你把我這次逐出事務所,你還是逃不了我要殺你的果?!?p> 我提起來了點興趣:“你若真的如此講究因果,也不至于落到這地獄中來吧。”
“我來這地獄里,就是為了殺你。我等這個果,已經(jīng)等了幾千年了?!?p> “那就今天做個了斷吧,來說說,為什么要殺了我?”
“幾千年前,你造了什么孽,你可曉得?”
“大鬧天宮還是焚書坑儒?”
“你屠殺了整整一個星球的人?!?p> “……我這么大能耐呢?!蔽倚闹杏X得有些好笑,為了殺一個我,竟然能在地獄中等幾千年,這個宇文也真的是蠻有耐心的,簡直有耐心到讓我肅然起敬了。
宇文沒有理會我的調侃,繼續(xù)說了下去:“我曾是那個星球上的居民,我也有家庭,也有愛人。然而你把他們都殺了,是你,你一個人,你毀了我的家!”
“對不起,但幾千年前的事情我早就不記得了。你要不再說說細節(jié)?”
“我們星球上當時正值分裂時期,兩軍交戰(zhàn)。不知敵軍的科學家從宇宙哪里找到了你,把你綁回了我們星球上,作為雇傭兵使用。你醒了,這才是噩夢的開始。你只會殺戮,毫無情感地殺戮,然而我們星球上卻沒有任何武器可以制服你。你殺了光我軍,殺光了我的家人們,又去屠殺雇傭你的軍隊。沒有人能阻止你……你太可怕了……沒有人能阻止你,直到你殺完了星球上的最后一個人……才停下來。”
“那時的我,也是現(xiàn)在這樣?”
“不是,你不是地球人。你是一個銀色的殺戮機器,渾身都是刺,身體上的任何一處都能置人于死地?!?p> “好吧,但如你所見,我現(xiàn)在只是個寫字的,不僅不愛殺戮,而且可謂說是毫無殺傷力,你找錯人了?!?p> 宇文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腦中觸角向我飛射而來。我瞬間念動金符,金符展開屏障,擋在我與宇文之間。宇文的觸角還未接觸到我,就被金符攔腰切斷。宇文一身慘叫,收回觸角,雙手捂著觸角的橫截面,蜷縮在椅子上,黑綠色的血跡從他的指縫中流了出來。被切斷的那一截觸角還在我的宣紙上扭動著,潑濺的血跡蓋住了宣紙上他的名字。
“騙人的!都是騙人的!無論你轉世幾千遍,幾萬遍,我都能認得出你!你就是當年那個殺了我家人的怪物!”
“好,我向他們道歉。”我看著宇文痛苦的樣子,心中不知為何竟毫無波瀾,真的像一個毫無感情的機器。
“你不是誠心的……不是誠心的……”
“宇文,你說你在此等著殺我,等了很久了。你等了多久?”
“三千六百年……三千六百多年啊……”
“那現(xiàn)如今,你的家人們都在何處呢?”
“我……我不知道?!?p> “我如今就在你面前,如你所見,只是個肉體凡胎罷了。你殺了現(xiàn)在的我,又能如何?一個生命的結束是另外一場生命的開始,你記恨的那個機器人,也許是我,但早就不在了?!?p> “可是我……我不甘心啊……”宇文的聲音哽咽起來,“我等了那么久,那么久……怎么會是這樣的?”
“我想你的家人們應該也早早就轉世去體驗不同的生命了吧。你隨時都有機會可以開始,不必執(zhí)著于我。三千六百多年已經(jīng)過去了,下一個三千年,你可以有自己的人生啊?!?p> “我……我……我不知要為什么而活著……”
我看著宇文,心中長長嘆了口氣。
“人間有很多值得去體驗,去經(jīng)歷的事。夏天的暴雨,秋天的落葉。街角的偶遇,久違的重逢。你要不要去試試看呢?”
“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懂。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粗档??!?p> “我沒有辦法告訴你答案的,宇文。我也是在一次次轉世輪回,一次次經(jīng)歷不同生命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p> “執(zhí)筆大人,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笑了:“我的答案,終究不是你的答案。若你想,我倒是可以給你寫封推薦信,你拿去給孟婆要碗湯喝,早日去往人間。”
“可是我還是想殺了你?!庇钗恼f此話的時候,聽起來有些無辜。
“這么做是沒有意義的。殺了我,之后呢?你要為什么而活著?”
宇文不說話了。腦子溝壑的轉速開始變慢,他好像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我將青玉筆置于桌上,耐心等待了一會兒。
“執(zhí)筆大人,請給我寫封推薦信吧?!?p> 我從書桌抽屜中摸出一張飄金紅紙,慎重地寫了一封推薦信。隨后把推薦信裝入一個黑色的信封,蓋上了我的官印“執(zhí)筆”。我將信封遞給宇文:“將此信交給孟婆,她會安排你接下來的去處?!?p> 宇文拿起信封,重新帶上了頭盔,遮住了那顆讓人心驚肉跳的腦子。他轉身,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后,情緒平靜,頭腦中沒有思緒。
血海沖刷白骨灘的聲音從窗外傳來,過去的混亂已然清明,我的心在此刻如此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