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了，事務所迎來了二十四號客人。
“喂喂喂，有人在嗎？”好幾個聲音同時在門口響起，“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
“請進。”我說。
幾個披著白布幽靈狀的生物慢慢飄了進來，仔細數(shù)數(shù)，大概有六個左右。白布上有兩個黑孔，長得就像動畫里的披著白色床單的鬼。
“稍等一下，我一次只能接待一位客人?！?p> “我們，我們，是一起的，一起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們，們，是同一個……靈魂，魂……”
幽靈的聲音自帶回聲，層層疊疊的聲音在整個事務所中回蕩起伏。
我鋪開筆墨：“好，那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亞當……當……當……”
我在宣紙上寫下“亞當”：“請問亞當，你今日找我，有何事？”
散落著的六個不同的幽靈慢慢開始往中間匯聚，像灑在平面上的水銀珠那樣，水銀柱慢慢靠近彼此，在顆粒之間的引力中粘連起來。六顆變四顆，四顆變兩顆……逐漸形成一個巨大的整體。
亞當?shù)纳眢w也如幽靈那樣，直接穿透過了木椅，將木椅完全包裹在身體里面。
它低下頭，一雙黑孔看著我。
“執(zhí)筆大人，”它的聲音大概是因為身體匯聚的緣故，不再有回音，我可算是聽的清晰了些，“我來，要推薦信。我想，投胎?！?p> “投胎直接去找孟婆也可以，不必非得從我這邊拿推薦信。我這里的推薦信只給那些改了主意，決心要開始新的生命歷程的客人們的?！?p> “孟婆，讓我來找你。她說，我還不能投胎?！?p> “為何不能投胎？”
亞當云霧般的身上突然分裂出了一個幽靈，幽靈眼神空洞迷茫，兀自往天花板飄去。亞當拉長身體，頭頂上張開一張大口，像吞噬細胞那樣，把幽靈重新吸入腹中。
“呼，執(zhí)筆大人，我非常的不穩(wěn)定。我的魂魄分裂成非常多的部分，很難聚集在一起，隨時都有可能會四散而去……必須時時把它們都抓的牢牢的才可以……”
“亞當，你是怎么到這地獄中來的？”
“我啊……我是被風吹下來的……”
“被風吹下來的？”
又有一抹游魂分裂出去，亞當張開大嘴猛地一吸，像吸果凍那樣將其吞入腹中。
亞當大喘了口氣，不斷抓著自己散出去的魂魄看起來是個勞累的體力活
“我本是路邊的一棵蒲公英草，夏初開花，夏末結(jié)籽，本就想著跟著干爽的早秋涼風飛去，落在田間山野都可以。我們植物的生命就是這樣，種子還帶著之前的記憶，在新的土壤里安營扎寨……我還記得我最早最早的樣子。那個時候我還在一座雪山的山腳下，身邊全是同為蒲公英的黃色小花。那里空氣干凈，泉水甘甜。夏去秋來，一陣風兒把我?guī)ё吡耍瑤チ松揭?，城市，田間，水溝旁……當然也有很多種子就枯死在了路上，大部分的種子都是枯死的。只有少部分，少之又少的幸運兒，可以帶著之前的所有印記，繼續(xù)活下去?！?p> “所以你是怎么就被吹到這地獄里來了呢？”
“對對……這件事情……”
在亞當說話的期間，身上還有散魂不斷地冒出來。它不斷地重復著抓住身邊散魂的動作。好在它做此事已經(jīng)足夠熟練了，就像是一旦學會了騎自行車，就永遠都不會忘記一樣。可以一邊聊天一邊騎自行車，完全不會受到影響。
“我最后在人間的記憶，是在一條繁榮的大街旁，青石地磚，我就在路旁地磚的縫隙中靜靜地開花結(jié)籽，等待風把我?guī)ハ乱粋€地方。而就在我的草籽成熟之日，地獄之門打開了?！?p> “地獄之門打開了？”我有些困惑。
“中元節(jié)，地獄之門向人間大開，百鬼夜行之際，一陣涼風吹起。我的草籽徑直向地獄飄來。待我再有了記憶的時刻，我已是此副身形，不再是之前的蒲公英草。說實話，執(zhí)筆大人，這副身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所以你是在中元節(jié)的時候，誤打誤撞被風吹進了地獄里？”
“我想是的?！?p> “你身上的散魂又有多少呢？”
“回大人，七七四十九個?！?p> 如此之多的散魂，一時半會兒也處理不完。孟婆說不到時候，卻讓亞當來找我，我實在是不明白孟婆此舉為何意。
“孟婆是否說了，你為什么要來找我？”
“我并未詢問……”亞當看起來有些抱歉。
我思考了一下，既然是拜托了來找我辦事，卻不知要如何解決，還是親自去拜訪一下這位地獄中的同事為好。
這么想著，我點上了一柱香，青煙徐徐升起：“我在一柱香內(nèi)會回來，在此期間，請盡量保持你身形的穩(wěn)定，不要分裂的太厲害?！?p> “執(zhí)筆大人，我會盡力的?！?p> 我念動金符咒語，包裹在了亞當身邊，剛好罩住了一圈散魂。這樣在我離開期間，至少能保證事務所的安全。
我閉上眼睛，神識移動。剎那間，便來到了黃泉邊上。
黃泉細細流淌，充斥著一股溫泉特有的硫磺氣味。一座木質(zhì)的拱橋上，一位身著綠紗長裙，肩臂上纏著紅色絲綢飄帶的女子，正依在扶欄上，像是在等人。見我出現(xiàn)，孟婆沖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
“執(zhí)筆大人，之前只見你的信，今天總算是見到本人了?！?p> 孟婆的一雙桃花眼眨了眨，眼尾畫著淡紅色的眼影。她看起來十分高興。
“久仰大名，”我拱手，“今日接待的客人，名為亞當，想要到您這里投胎，但卻被您指到了我這里。執(zhí)筆我只會寫字，對投胎一事的流程好不熟悉，不知孟婆大人此為何意？”
“孟婆大人？”孟婆捂嘴一笑，“此稱呼好生奇怪，稱我為孟婆就好。”
聽到她的笑聲，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是，還望您能夠稍作解釋，執(zhí)筆我也好辦事。”
“那孩子呀，自己混亂的很呢，去了人間也大概會落個頭腦不清精神分裂的結(jié)果。想請執(zhí)筆大人給它理理清楚，再進入輪回呢?！?p> “執(zhí)筆我的工作是寫字，幫忙理清思路這一點，并不在我的工作范疇之內(nèi)。”
“執(zhí)筆大人哪里的話嘛，之前那些拿著推薦信來找我的孤魂野鬼，不是被你理得很順溜？”
“這……順手幫忙罷了。”
“執(zhí)筆啊，”孟婆瞇著眼睛看我，“你在擔心些什么？”
我愣了一下，好似被看透了心思，猶豫了一下，緩緩開口。
“亞當體內(nèi)有七七四十九個散魂，這我要理，不知何時才能結(jié)束。我有些不知該從何處下手?！?p> “這孩子的散魂，也許不屬于它的呢？”
“孟婆的意思是……”
“我也只是猜測，放手又何妨？”孟婆笑了下，好看的雙眼瞇了起來，“好啦，我這邊又要來客人了。執(zhí)筆大人快請回吧?！?p> 我望向遠處，一個長隊的孤魂野鬼們正在往橋這邊飄來。
“多謝提點，”我拱手，“這就回去了?！?p> “祝順利哦?！?p> 孟婆伸手拍了下我的肩，一個晃神，我已重新出現(xiàn)在事務所的木桌之后。
金光屏障里已經(jīng)充滿了各種各樣飄浮著的散魂，我大喊：“亞當！亞當你在嗎！”
一陣咻咻的風聲，散魂之間開始互相結(jié)合，就如之前那樣變成了一個整體：“我在，我在，執(zhí)筆大人。只是一個走神，就分裂開來了?！?p> 我瞟了眼香，剛剛?cè)急M：“亞當，如果你放手這些散魂，會怎么樣？”
“放手？不，不可以的執(zhí)筆大人，這些散魂本是我的一部分。若是放手，我也會消失不見的?！?p> “消失不見是什么意思？在地獄中消失了，你還能去哪里？”我問道。
“每一片散魂都有我的一份過去的記憶……在雪山下，田野間，青石板旁……若是放手，那我的記憶也會隨風而去的?！?p> “但你若是想要開始新的生命經(jīng)歷，就必將喝下孟婆湯，忘記之前所有發(fā)生的一切，不是嗎？”
“是……是……”
“既然如此，為何不放手呢？”
“執(zhí)筆大人……我，我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我本就是一棵植物，沒有多少珍貴的東西。記憶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珍寶了。若是連記憶都沒有了，我豈不是根本就不存在了？”
“有了記憶，就能證明你存在過？”
“我是這么想的，執(zhí)筆大人。只要我記得過去發(fā)生的事情，就能證明——就算我只是一棵蒲公英草，也曾經(jīng)存在過地球上呀！”
“證明曾經(jīng)的存在，對于你來說，有什么意義？”
亞當沉默了，好像在思考。它身上的散魂借此契機想往外飄去，一個個從它白色的身體上浮了起來。
“我不知道……執(zhí)筆大人……我不知道?！?p> “從目前來看，你執(zhí)著于證明自己過去存在的信念，反而限制了你無法投胎，無法獲得新的生命。試著放手吧，做蒲公英這么久了，也該試試別的生命形式是怎樣的了?！?p> “大人……我……”亞當還在猶豫。
“我不會逼迫你的，這是你自己的選擇?！蔽矣贮c上了一柱香，“半柱香的時間，你來做決定?！?p> 亞當身上的散魂還在往外飄著，全被罩在了金光罩中。亞當黑孔般地雙眼看著面前的散魂們，沒有特地去撈它們。香柱青煙徐徐，我給自己倒了杯苦茶，耐心地等待亞當?shù)幕貞?p> “好，執(zhí)筆大人，就這樣吧?！?p> 亞當終于說話了，此時金光罩內(nèi)已是白霧一片，散魂飛的到處都是。散魂互相之間擁簇著，貼在金光罩的邊緣上。
“什么？”
“我想放手了?！?p> “你確定嗎？”我向他反復確認道。
“您說的對……那些記憶也只是屬于我作為蒲公英時候的記憶……是時候開始新的生活了，我決定向它們道別！”
“好，如你所愿。”
我口中念動咒語，金光罩慢慢收起。先是頂部破了一小口子，幾只散魂迫不及待地鉆了出去。我轉(zhuǎn)動右手青玉筆，打開屋頂上的天窗。隨著缺口越來越大，散魂們?nèi)缛f千螢火蟲般涌向天窗，沖向地獄的黑色天空。有些向地獄深處飛去，有些隨風四散，更多的，則如繁星銀河般飄蕩在黑幕夜空中。
門外還在排隊的客人們，抬著頭，遠遠地看著這個場景。
“謝謝……謝謝你們……”亞當?shù)纳硇卧絹碓叫?，“再見，再見……?p> 當最后一朵散魂離開了天窗之時，亞當?shù)纳眢w已經(jīng)縮到一顆乒乓球那么小了。溫白如玉的身體散發(fā)著一圈溫暖的光暈。
“執(zhí)筆大人，我現(xiàn)在感覺，挺舒服的?！眮啴?shù)纳眢w也開始慢慢往上飄，“我覺得自己很輕……很輕……”
“你接下來想去哪里呢？”我問道。
“去人間，執(zhí)筆大人，我要去人間了?！?p> “嗯好，祝福你?！?p> “再見了，執(zhí)筆大人。”
亞當?shù)纳眢w如鳥兒也飛出了天窗。
事務所中安靜了下來。
我揮動青玉筆，關上天窗。
“再見，”我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