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候了,執(zhí)筆,是時候了?!?p> 耋梁的聲音還在我耳邊環(huán)繞,然而他的身體卻已經(jīng)燃燒了起來——像是浸滿了汽油那樣,熊熊大火竄天,頗有毀天滅地之勢。
“耋梁!”我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他,但烈焰太過滾燙,就連靈體都有可能被吞沒灼傷。
耋梁被一分為二的身體各自轉向側面看著我,依舊是怒目圓瞪:“你所看到的,皆是幻象?!?p> 話音剛落,耋梁的身體徹底被烈火吞噬,如液體燃料爆炸一樣,忽然帶著火星四散飛濺而去。頓時,整個空間都燒了起來。
我衣服的邊角,靴子上,都沾燃了火星,被燙出一個個窟窿。有些大點的火星則借機燃燒了起來。
“耋梁!你還在嗎!還在嗎!”
我朝這個空間中大吼,但沒有任何回應。
此時在烈焰之后,傳來了一個年輕人撕心裂肺的哭聲。隔著火光,隱約能看到一個跪在地上的身影。
“誰在哪里?”
年輕人繼續(xù)哭嚎著,聲音干澀,喉嚨恐怕已經(jīng)是到了極限。我跟隨聲音跌跌撞撞地跑去,一邊跑,一邊手忙腳亂地拍滅身上的火星子。
熱浪把空間中的一切都沖的扭曲,年輕人的影子在地上漂浮不定。
“你還好嗎?”我遠遠沖他喊。
年輕人好像完全聽不見我在說話,還只是跪在地上。但他已經(jīng)哭不出聲音了,臉上的淚也被烤干。
“喂!你還好嗎!”我提高了聲音。
年輕人看著我,在他轉過來的瞬間,我愣住了。
這個年輕人是我。
不是生前的我,也不是前世的我。
他就是我。
這里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我感到喉嚨和胸口一陣發(fā)緊,順著年輕人的視線看向地上——地上躺著一個看起來年長一些的男子。男子留著長卷發(fā),好像受了很重的傷,腹部的衣物已經(jīng)全部被鮮血浸濕。
面部蒼白,嘴唇干裂,胸口沒有任何呼吸的浮動。這個男子應該已經(jīng)去世了。
然而就在我這么想的時候,這個男子突然睜開眼睛,看向了我的方向。
“誒,執(zhí)筆,你終于來了。”男子說,“兜兜轉轉,最后都會回到這里的,不是嗎?”
眼前的一切突然暗了下去,就像舞臺燈光熄滅那樣。連烤人的烈火也不復存在,空間重新回到了完完全全的漆黑。
“這么多年過去了,執(zhí)筆,你還好嗎?”
一束亮光打在了我的身上,我的眼睛被強光照射的酸痛起來。
男子此時站在我的身邊,一只蒼白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看著這張熟悉的臉,不知為何,我鼻子一酸,身體里有某種情緒在激烈地翻滾。
“一切神職人員看似大公無私的工作,最開始的時候可能都是因為極其個人的理由?!蹦凶涌粗?,長發(fā)搭在肩膀上,“你為什么要這么執(zhí)著于這份文職工作呢,執(zhí)筆?”
“把地獄眾生的故事記錄下來,再運回人間去。當世人們讀到的時候,也許會覺得自己的情緒和欲望,沒有那么孤獨……”我回答。
“你知道我想聽到的不是這個?!?p> 我的眼淚還是流了出來,甚至聲音都有些泣不成聲。記憶中有些被打散的片段開始蘇醒,整合,串聯(lián)起來……
“我想起你是誰了……”
眼前出現(xiàn)這樣一個畫面——
男子穿著塵世執(zhí)筆官的官服,坐在小小的事務所中接待客人。我梳著兩個丸子頭,在旁邊跟著記錄,時不時翻些資料查閱。男子手中握著一支青玉筆,我的手腕上則帶著那只青色玉鐲。
每次會面結束時,我負責把客人送出事務所,然后回來和這位執(zhí)筆官重新復盤當天所發(fā)生的事情……
就這樣過了好幾千年……直到……
“你是第一位塵世執(zhí)筆,”我說道,“那時候,我應該是您的書童吧。”
男子笑了:“我很高興以‘執(zhí)筆’來稱呼你,你真的繼續(xù)做下去了。”
“執(zhí)筆一職,總得有人來做,不是嗎?這是曾經(jīng)您說的?!?p> 我吸了吸鼻子,畫面還在繼續(xù)——
孟婆在那日沖進了事務所,我第一次見到她如此的驚慌失措。
“還是……還是……”孟婆手中握著一封血紅的信封,大口喘著氣。
“慢慢說。”男子看著孟婆手中的信封,皺了皺眉。
孟婆把信封重重往桌面上一拍,還是撐在一旁喘氣。
男子拆開信,眼神中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要開戰(zhàn)了?!蹦凶诱f道,語氣冷到極點,“修羅界與地獄同時向天界開戰(zhàn),這次雖殃及不到人間,但其他地方絕對是要亂成一團了。”
男子突然轉向我,大聲說道:“你不能再呆在這里了,你得到人間去!”
“什么?”我驚恐地瞪大雙眼。
“孟婆,你那邊通往人間的橋梁還開著嗎?”
孟婆看著我,神色凝重:“執(zhí)筆大人若是想要保他,我可以破例一次。”
男子一把抓過我,把我塞進孟婆的懷里。
“不要!執(zhí)筆大人!我不要走!”我大哭,在孟婆懷中掙扎。
男子看著我,向我伸出左手。我左手的玉鐲發(fā)出耀眼的綠光,從手腕上脫落,在空中飛向男子的手腕。
“你的法器,我要暫時收回了。做個凡人的話,還是不帶法器投胎比較好。”
“執(zhí)筆大人!你不要拋下我!不要拋下我!”
此時,事務所的大門發(fā)出一聲巨響。一只六臂阿修羅撞開大門,滾進了事務所。他的身上還燃著天界的三昧真火,火焰所接觸的地方都開始燃燒起來。
阿修羅被三昧真火灼的大叫,聲音十分熟悉。定睛看去,正在地上打滾嘗試撲滅身上烈火的阿修羅,是耋梁。
“執(zhí)筆快走!”耋梁喊道,“楊戩和一群仙人帶著天兵天將殺過來了?!?p> 男子蹲下來,手腕上的玉鐲發(fā)出溫柔的光芒,光芒包裹住了他的整只右手。在他觸碰到耋梁皮膚的瞬間,三昧真火熄滅了。耋梁身上被三昧真火燙出的傷口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地愈合。
“我不會走的,但我會讓我的徒弟去人間?!?p> “你若魂飛魄散,這三界中將再無塵世執(zhí)筆!”耋梁大喊。
玉鐲開始在空間中擴大,逐漸形成了一扇門那樣的大小。門后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待漩渦平靜一些,正是奈何橋的景色。
“誒,小子,”男子叫我,“跟我干了幾千年了,考不考慮接班?”
我還沒有回答,一陣強大的沖擊波自門口傳來。金色劍氣從上到下,直接將事務所劈成兩半。耋梁還在原地,身子自中間被切為兩半,但他并沒有死。兩半身子,各三只手臂,每只手中憑空出現(xiàn)了不同的六件兵器。他的兩半身子像是擁有獨立意識,嘶吼著朝門口殺去。
孟婆把我往玉鐲的傳送門方向拉,我還在尋著男子的身影。
“師傅!師傅!”我大喊。
此時我看到,男子捂著腹部倒在地上,受了很重的傷。此傷是由天界劍氣所致,對于長期在地獄生活的靈魂來說,是毀滅性的。我看到他的身體正在慢慢解體,從靈體的邊緣開始,如螢火蟲那般化為點點白光——他要消失了。
“師傅!不要!”
事務所的書架,木桌,藤椅,都在逐件被三昧真火所吞沒。我不顧火焰躍到我身上的風險,沖到男子的身邊。他臉色蒼白,嘴唇干裂,靈體正在瓦解。
“有空回來看看,別在人間玩丟了自己?!?p> “師傅,不要,不要……”我心如刀絞,聲音已經(jīng)哭啞了。
男子看著我,只是笑。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說話了。
門口又傳來一聲巨響,耋梁又被打的滾進了事務所里。他倒在地上喘著粗氣,像一頭受傷的黑熊,滿口鮮血,眼神中全是不甘。
我感到上臂突然一緊,低頭看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上半身被綁了一圈細細的透明繩索。
“走了,來不及了!”
孟婆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手中的繩索收緊,我被帶著往后拉,朝傳送門的方向飛過去。
我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或者在想什么。
只是在哭。
只是在哭。
我就是這么大哭著,被送往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