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五則名面面相覷，都在等待彼此先開口。倒是煬蚵等不住了，從書柜后面探了個腦袋。
“執(zhí)筆大人，什么情況？”
我沒有回答，五則名轉(zhuǎn)頭看向煬蚵，它的瞳孔瞬間收成一條細(xì)線。煬蚵渾身猛地一抖，身體歪著軟在地上。
“回到你的房間里去?！蔽鍎t名淡淡地說。
煬蚵像是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識，老老實(shí)實(shí)縮到了書柜之后，重新把縫隙合上，合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你做了什么？”我問五則名。
“基礎(chǔ)妖術(shù)，”五則名從上到下看著我，我能感到它的信任，但這信任中摻雜了一分貓科動物的警覺，“我不敢相信另一個我竟然是個人類?！?p> “曾經(jīng)是人類，現(xiàn)在只是保持著人形的靈體?！?p> 五則名跳到木桌上，身體龐大的它動作卻十分輕盈，巧妙地繞過了桌上的所有物件，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俯視看我。
“我曾一直想做人類，沒想到做了人類之后反倒是把自己的身體給玩沒了。”
“五則名，其實(shí)我有好多問題?！?p> “執(zhí)筆，我也有好多問題?！?p> 我們四目相對，又是長長的一陣沉默。面前的這只大貓和我的說話節(jié)奏一模一樣，我甚至能預(yù)判到它下一句會說什么。
它可能也是這么想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你先問吧。”
“我附在你身上了多久了？”
“這我怎么知道？這是我想問你的問題！你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你之前有出現(xiàn)過嗎？”
“執(zhí)筆，你的問題好多?！?p> “那你一個個回答?！?p> 五則名從坐姿改成了臥姿，宣紙被它壓在身體底下，兩只毛茸茸的巨爪搭在墨硯邊上。它的腦袋微微抬著，眼睛半瞇，一副驕傲的巨型貓科動物模樣。
“我也在嘗試?yán)斫獾降装l(fā)生了什么。在我在此處顯形之前，我一直都在一個灰色空間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也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久，后來有意識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你身上了。
我的理解是，我是你的某個前世的存在，我們的時空不知為何在此形成了對接。我因此來到了你身上。這是我目前的猜測?！?p> “時空對接？詳細(xì)說說?！?p> “在高維空間中，時間就像肉眼可見的毛線那樣。兩條毛線系在一起，打個結(jié)，我就可以順著毛線的路徑來到你這邊?！?p> “那你接下來什么打算？你也可以順著毛線回去。”
“是這樣的執(zhí)筆，你說的沒錯。摸著來時的路就能回去了?！?p> “你想回去嗎？”
“想又不想?！?p> “此話怎講？”
五則名深深嘆了口氣，我聞到了一股魚腥味：“我曾經(jīng)的生命經(jīng)歷有些遺憾。這些遺憾總是讓我忍不住去回看，想放下，想忘掉，但是又舍不得?！?p> “我可以問下是什么樣的遺憾嗎？”
“如果你能擁有我的記憶該有多好，這樣我就省了些口舌了?！?p> “五則名，也許我有?！?p> 我的記憶中閃現(xiàn)出一些零星畫面，畫面拼湊在一起像舊電影膠片那樣胡亂剪輯在一起，勉強(qiáng)能湊出個邏輯。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執(zhí)筆，就算你有我的記憶，但你現(xiàn)在看待這件事情的角度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同樣一件事情，我的遺憾不屬于你。遺憾這種情緒是非常私人，非常私人的體驗(yàn)?！?p> 在五則名說話的時候，畫面交疊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多。我看到五則名和它的愛人為了躲避朝廷和陰陽師的捕殺，躲進(jìn)了一片森林中，想要隱世過上與世無爭的生活。
“你所看到的應(yīng)該是我最美好的回憶了?！?p> “在你那一世的生命經(jīng)歷結(jié)束之前，都發(fā)生了些什么？”
大貓不說話了，它好像非常不愿意說出這件事情。我看著它，耐心等待著。
“沒事，如果不想說的話也不要緊。”
大貓從脖頸間的鬃毛里抓出一張?zhí)柎a牌，號碼牌上寫著“161”。
“執(zhí)筆，其實(shí)我是你的最后一位客人，”它頓了頓，“我想等。我想等到那個時候再告訴你。這段你想不起來的回憶，是屬于我們的。在此之前，我想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p> “好，那你接下來打算做些什么呢？”
“我想繼續(xù)附身在你的靈體中，看看你是怎樣接待地獄眾生的。在這期間，如果需要的話，你可以召喚我來使用我的妖力，”五則名看著我，瞳孔放大成圓球，看起來十分真誠，“當(dāng)然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為什么想要看我怎么接待客人？”
“這樣也許等輪到我的時候，我會更……勇敢一些?！?p> “勇敢？”
“執(zhí)筆，我說的不是打打殺殺的勇敢。若是論拼命的話，當(dāng)年在妖界人界也干過不少這種的事情了。之前我就一直在觀察你，執(zhí)筆。你的勇敢不是因?yàn)槟愕奈渌嚮蚍ㄐg(shù)，事實(shí)上，你基本沒有什么武藝和法術(shù)。”
“……這個我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多謝提醒?！?p> “你的勇敢在于你敢于面對自己，真實(shí)的自己。無論是深處的欲望還是恐懼，你對它們一視同仁。這在我看來……非常勇敢?！?p> “我還在嘗試這么做的過程中，有的時候也很難啊。比如你看，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你說的遺憾了。”
“我們的靈魂不愿意記起那些極度的痛苦，也算是對自己的保護(hù)了吧?！?p> “也許等時候到了，一切都會更明了些?！?p> “是的，執(zhí)筆，我是這么希望的。”
“不過如果你要附在我身上的話，有幾個條件要先說好?！?p> 大貓聽到“條件”二字，來了興趣：“你說?！?p> “一，我接待客人時不能說話，不能打岔，你必須全程保持沉默。二，我不召喚你的時候，不許擅自使用妖術(shù)。你之前應(yīng)該出現(xiàn)過一次，在我接待元一成和元君的時候。不知你用了什么妖術(shù)，把他們二者嚇到了?！?p> “那是他們實(shí)在太吵了，我受不了，貓的聽力是很敏銳的?！?p> “以后的客人就算再吵，你也不能擅自使用妖術(shù)。這是我的工作，如果你想要旁觀的話，就只能旁觀。不能做任何插手的事情，除非我允許你做。”
五則名瞇起了眼睛，唇角上揚(yáng)：“如果是我，也會提出同樣的要求?！?p> “三，如果我的靈體受到任何攻擊或者損壞，我不向你求救的時候，不要救我?！?p> “這是為什么？”
“你的身份雖然是前世的我，但也是我未來的客人。作為客人的話，我還是希望我們之間能保持清晰的邊界。保護(hù)我的事情我會教給煬蚵去做的。”
“那條小龍不行啊。”
“龍算是妖精嗎？”
“有的龍算是妖精，不過你的小龍不算是妖精。他修的法術(shù)更像是修仙成道一類的，日后大概會前往天庭就職。但他很弱，隨便一個基本蠱惑法就繳械癱軟了，這要怎么保護(hù)你？”
“我不知道，那是他的工作?！?p> 大貓還想反駁，它毛茸茸的雙瓣唇努動了幾下，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我繼續(xù)說道：“嗯，那么這就是我的三個條件了?！?p> “如果你都要魂飛魄散了，我出不出手？”
“我沒求救，你就不能出手?！?p> “那我就眼睜睜地看著你魂飛魄散？”
“希望我不至于混到那一步，也希望我能及時求救?！?p> 大貓瞇著眼睛看著我，像是在斟酌：“我理解你的初衷。行吧?！?p> “你答應(yīng)了？”
大貓嗯了一聲，它站起身弓著背伸了個懶腰，身體隨著這個動作化為銀白色的亮光。亮光形成水漾細(xì)流，從我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進(jìn)入我的靈體內(nèi)。
五則名的動作依舊輕盈，在亮光完全收入我的靈體中后，我甚至感受不到內(nèi)在發(fā)生了任何變化。
“執(zhí)筆，你聽得見我說話？”胸口偏下的部位發(fā)出五則名的聲音。
“嗯，聽得見?！?p> “好的，那我就此保持沉默了，這是我們貓最擅長的事情?！?p> 我沒有回答，捂著自己胸口感受了一下。五則名的遺憾隱隱在我體內(nèi)游走，像缺了一角的拼圖，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這份失落就像是背景處的白噪音，平日里總在那里卻難以察覺，只有極度安靜的時候才會紊紊作響。
我閉上眼睛聆聽了一會兒，記憶的弦被輕輕撥動著，卻沒有彈奏出音。
我重新整理了下桌面，準(zhǔn)備迎接下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