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了起來,事務(wù)所迎來了第五十四號客人。
大門被推開了,客人中規(guī)中矩地走了進來,沒有囂張的入場儀式,也沒有浮夸的自我介紹,正常的在這地獄中反而顯得另類。面前的這位客人是一棵人形的樹,皮膚是粗糙的樹皮,五只手指上還帶著新鮮的嫩葉。
“你好,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我將筆墨鋪開,正了正衣襟。
“合木。”樹人聲音有些干澀。他端正地坐在木椅上,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像個乖巧的孩子。
我用孔雀羽毛筆在紙上寫下了他的名字。羽毛筆的根部像玻璃那樣,是尖細的螺旋式結(jié)構(gòu),寫出來的字纖細清秀。墨水鎖在螺旋凹槽中,隨著一筆一畫緩緩釋出,的確是一支好寫的筆。沾一下墨水就能流暢地寫上很久。我在紙上記錄,心中為終于拿到一支好寫的筆而暗暗愉悅著。
“好的合木,今日找我是為了何事呢?”
“執(zhí)筆大人為何要把事務(wù)所建在樹上?”
“有何不好嗎?”
合木的手指在膝蓋上有節(jié)奏地彈動,四周觀望著樹屋事務(wù)所內(nèi)的容貌。
“很有,創(chuàng)意?!?p> “謝謝。請問,你今日找我是為了何事?”我又問了一遍。
合木的回過神來,一雙完全透明的眼睛盯著我,很專注的樣子:“執(zhí)筆大人,我想知道什么是愛。”
“你認為什么是愛?”
合木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手掌。他握了一下拳頭,指尖嫩葉摩擦在一起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我不知道,執(zhí)筆大人。我是一棵植物。我們植物從無的大地中生長出來,成為有。我們駐足在那里,看周遭的一切經(jīng)歷風(fēng)吹雨打,最后迎接我們自身的滅亡。我們只能看著,無法干涉,也無法與人類產(chǎn)生交集?!?p> “所以你認為,愛的產(chǎn)生在于與人類發(fā)生交集?”
合木頓了頓:“也許是的。我見過戀人在我的枝葉下?lián)砦?,借著我影子的庇護在落葉地上纏綿。我的樹根下埋過情人的私信,也埋過已逝之人的骨灰。我見證過世代家族的更迭,情人的分合,個人的生老病死?!?p> 合木突然不說話了,像是突然定住了一樣。他直瞪瞪地看著我,發(fā)著呆。我倒了兩杯熱茶,推一杯到合木面前。熱茶的白氣觸到合木的皮膚上,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又緩緩說下去。
“我見了那么多,但我還是不知道什么是愛?!?p> “你有體驗過愛嗎?你認為的愛?!?p> 合木雙手去拿熱茶茶杯,只是碰了一下就收了回來。
“執(zhí)筆大人。”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嚴肅。
“你說?!?p> “有沒有,冷水?!?p> “哦好的?!?p> “水就好,我不用茶。”
“哦,好的。”
我轉(zhuǎn)身給他換了涼水,合木拿起杯子,把水從自己的腦袋上倒了下去。水瞬間浸潤了他干燥的樹皮,水流過合木的透明眼珠,他的雙眼亮了起來。
“愛?。 ?p> 合木的語氣都變得輕松了很多,大概是因為澆了水的緣故。
“曾經(jīng)有一個叫做芬迪的男孩兒,非常悉心地照顧我。我第一次見到芬迪的時候,他才五歲,剛剛搬到我身后的房子里。在那之前的主人把我從南美的某個農(nóng)場把我移植回美國中部,說沒見過我這么漂亮的樹。被移種之后,我就在新的土地上扎根了。
芬迪啊,芬迪是個可愛的猶太小男孩兒。他的頭發(fā)是深栗色的,眼睛黑的像烏木,高鼻子,白凈的小臉,非常漂亮的孩子。
自從我搬進房子之后,芬迪每天都來給我澆水。雖然他小水桶里裝的水實在不夠,我大部分的養(yǎng)分還是來自于地下。但每天只要能看到他,我就很高興。他會摸著我的樹皮,和我聊天說話,有的時候會對著我的樹洞里講很多他在學(xué)校里遇到的事情。我很高興做他的聆聽者?!?p> 芬迪就這樣一天天長大了。對于我來說,人類的成長就是一眨眼的事情。之前那個可愛的棕栗色卷毛小男孩兒,一下子就變成了帥氣的小伙子。他有一日還帶著一位姑娘來到我的樹冠下,和那姑娘炫耀我,‘嘿!瞧瞧!這是我的樹!’”
“芬迪炫耀你的時候,你是什么感覺?”我問合木。
“我又高興又驕傲,張開我巨大的樹冠把這對戀人包裹在我的保護下。聽他們在那里呢喃細語,說著他們之間的情話。我喜歡聽。芬迪什么都會告訴我,也包括這個姑娘的一切。我看著他們,想著做人類真好呀,可以隨心所欲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雖然壽命有限,但如果能在有限的壽命中去認認真真愛一個人,這樣的生命,也許比我們活了幾百幾千年的樹,要更有意義吧。”
“后來芬迪發(fā)生了什么呢?”
“有一日晚上,芬迪像往常那樣靠在我的樹干上,輕輕和說我他要離開這里了,他要去很遠的地方讀書,但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和那個姑娘說。那個姑娘一定會很傷心的。我聽著芬迪的苦惱,也傷心了起來。作為一棵樹,我很少感受到悲傷的情緒,但那天晚上,芬迪抱著我哭了。
我不知道我是舍不得芬迪離開,還是對他的傷心感同身受?
作為一棵沒有心的樹,我的樹葉耷拉著,不想隨風(fēng)擺動,也不想凝望夜空。
我那天晚上想,我會很想念,很想念這個孩子?!?p> “后來呢?你有再見過芬迪嗎?”
“芬迪離開了那個鎮(zhèn)子。那個姑娘后來來過幾次,她的眼睛經(jīng)常紅腫,大概是為愛人的離開而感到悲傷。時間過得很快,或者說我們樹對時間的感受是遲鈍的,十年也許只是一瞬而已。
那個姑娘最后一次來看我的時候,懷孕了。她頂著肚子,將木盒裝著的情書埋在我的樹根下。她看起來很憔悴,落淚了,那天她流了很多眼淚,每一滴都落在我的樹根上。
我不悲傷。我看著她,想念著芬迪?!?p> “芬迪最后還是回來了,芬迪老了。他留了胡子,頭發(fā)已經(jīng)變成了一半花白。他牽著一條精力旺盛的金毛獵犬來到我的樹下,站在那邊看著我。我多想告訴他關(guān)于那盒情書的事情啊!可是他聽不見我的聲音,他能聽見的只有沙沙的樹葉聲,那天的風(fēng)兒格外喧囂?!?p> “芬迪搬回了我身后的小屋,就像他小時候一樣,每天都來給我澆水,帶著他的金毛獵犬一起。但他一天比一天看起來更加憔悴。我見過很多人類這個狀態(tài),芬迪的生命已經(jīng)接近他的尾聲。
我知道有一天我終將會失去這個孩子,我的思念將無處所歸?!?p> “在你和芬迪的交集中,你認為什么是愛呢?”
合木說了很多,他看起來有些疲憊了。我又給合木倒上了一杯涼水。合木茫然地拿起杯子,從頭淋下澆灌自己。
“愛嗎?愛,愛啊……”水線順著樹皮的紋理流下,合木好像稍微緩過點神來,“我想我是愛芬迪的。我很關(guān)心他,在他不在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想他在做什么呢?現(xiàn)在是否安好?有沒有遇到新的戀人?有沒有像別的人類那樣組建自己的家庭?
我想要知道芬迪的一切,這算是愛嗎?”
“你覺得這算是愛嗎?”
“這是我能夠感受到離愛最近的東西了。”
“你想像人類那樣去感受愛嗎?”
合木猶豫了:“執(zhí)筆大人,其實我不知道。我覺得如果我變成人類的話,也許會失去很多。也許我反而離愛更遠了?!?p> “怎么說呢?”
“我在那片土地上扎根那么多年,也見過戀人之間的背叛與嫉妒,親人之間的猜疑與謾罵。我想他們都是愛著對方的,但卻又在傷害對方,這還算是愛嗎?”
“也許每個人表達愛的方式是不同的,人類本身對愛的認知也多種多樣,表達方式更為復(fù)雜。”
“執(zhí)筆大人,我覺得不是,我覺得那不是愛。雖然我不知道什么是愛,但至少我知道什么不是。”
“什么不是愛呢?”
“傷害,不是愛?!?p> “但如果人類沒有經(jīng)歷過傷害和疼痛的話,也許也不會理解什么是愛。就像沒有黑暗,你也不會知道什么是光明。沒有經(jīng)歷過干旱,也就不知道滋潤的好。”
“經(jīng)歷傷害和疼痛是去理解愛必要的過程嗎?”
“傷害和疼痛是學(xué)習(xí)什么是愛的其中的一部分。我對別的物種不太了解,但對于人類來說,是不可避免的,一定會經(jīng)歷的過程。”
“執(zhí)筆大人,你為什么這么篤定?”
“我的一世生命雖然不久,但是生生世世的記憶和經(jīng)驗加起來,也有千年。這千年中所發(fā)生過的災(zāi)難,分離,壓迫,求不得,愛不得,也會讓我思考你所問的問題?!?p> “那執(zhí)筆大人你的思考結(jié)果是什么?”
“沒有結(jié)果,還在學(xué)習(xí)中。不過有一點我明白的是,很多事情是想破腦袋都想不清楚的。只有自己親身去經(jīng)歷了,體驗了,活過一遍死過一遍,也許在那之后才知道發(fā)生了些什么。”
“當局者迷嗎?”
“當局者,迷茫又清醒?!?p> 合木低著頭思考了一下:“執(zhí)筆大人的意思是,我應(yīng)該去做人類試試看?”
“我的意思是,如果暫時想破腦袋都思考不出答案的問題,不如開始一個全新的生命經(jīng)歷去體驗看看。不一定要成為人類。做狗有狗的體驗,做妖有妖的體驗。關(guān)鍵不是做什么,是當生命結(jié)束的時候,你學(xué)到了些什么,你是否找到了你所在尋求的答案,不是嗎?”
“是,也許是的。”
“那么考慮好了之后去找孟婆吧,”我從抽屜里掏出一封推薦信,遞給合木,“她會安排你之后的事情?!?p> “但是現(xiàn)在三界都不太平,到處都是末日景象,適合投胎嗎?”
“每個出生的契機都帶有時代為此生命所設(shè)計的課題,你若覺得合適,那就是合適的?!?p> “末日的課題是什么?”
“那也許是你的生命開始之后,需要探索的內(nèi)容了?!?p> 合木收起推薦信,站起身來微微鞠躬。他身上的樹葉因為這個動作摩擦在一起,發(fā)出風(fēng)的聲音。
“謝謝執(zhí)筆大人,我這就去了。”
“祝福你。”
“也許下次見你的時候,我就有答案了。”
“什么是愛嗎?”
合木認真地說:“是的,我要去弄清楚,什么是愛?!?p> 樹人拿著推薦信,緩步離開了事務(wù)所。他身上樹葉的沙沙聲很快與事務(wù)所外的葉聲混在了一起,很快就分不清他的去向了。
此時煬蚵從書柜后探了個腦袋出來,長長舒了一口氣,看起來實在小房間里被憋的夠嗆。
“執(zhí)筆大人,這真是一段有趣的談話。”煬蚵說。
“是啊,這就是這份工作的樂趣吧。”
“所以執(zhí)筆大人以為什么是愛呢?”
“這是一種感覺,我很難描述,煬蚵,”我雙手背在腦后,看著面前這條好奇的小龍,“怎么,你也想去人間試試?”
“其實……我……”
“想去就去唄,我給你寫推薦信?!?p> 煬蚵的龍爪在空中抓緊又松開,一副在努力措辭的模樣:“如果合木說關(guān)心和想念是愛的話,那我覺得我很愛你!執(zhí)筆大人!”
“哈哈哈,我也很愛你,小龍?!?p> 我張開手臂,把龍身抱入懷中。煬蚵愣了一下,隨后身子放松了下來,一雙龍爪輕輕環(huán)住了我。